第十七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7)(第4/6頁)

他點點頭,“聽得見我嗎?好,請你聽著:別讓我欠你,我絕不會讓自己欠你。我不回來了。”

有很多的雨水蓋在他聲音上,書影想要拂掉它們,一清二楚地聽懂他,“什麽?叔叔,您在說……”

他找準她的發聲所在,把臉正對她揚起,“這一副皮囊、這顆心,我現在只用它們來還債。我曾欠下的所有的愛,還有憎恨,我都會一五一十地歸還掉,赤條條來,赤條條走,什麽人也不賒,誰的也不欠。我被困在這身體裏、這身份裏太久了,一忍再忍,一熬再熬。等債都還清,我就走了,再也不被哪個人拖入輪回之中,再也不來這娑婆世界裏了,永也不回來了。”

她等候他說下去,而他已經說完了。她思索了好久、好久、好久後,徐徐向他走過去,伏在他腳邊,把臉挨上他膝頭。

“叔叔,竟是我錯了。我一味只想著,拿您來安寧我自個兒的心,可我沒想過,原來您也是需要內心安寧的。倘或您當真能求到解脫,那我絕不敢,也不忍心去破壞您的安寧。我不再管您索要什麽,也不再向您奉獻什麽,您只管毫無掛礙地去您想去的凈土吧。”

“影兒,是叔叔我對不——”

她截斷他,帶著一種靈魂出竅似的灑脫和天真,“叔叔,我只想您抱抱我。您能抱抱我嗎?”

他陡地籲出一口氣,彎下腰,把她連扯帶拽攏入了懷中,抱上膝頭。

世上的風雨那麽大、那麽兇,淙淙不絕,岌岌可危,暫且也只剩她和他的這一個小角落還未被砸碎。書影將臉埋入他頭頸間,在他一跳一跳的頸動脈上呼吸著,她只想在這一抹即將消散的幻影裏多駐留半刻,卻不想,這將是她半生再也走不出的廢墟。

她清潔,她溫軟,她無依無靠地偎著他,詹盛言嗅到了這一切,卻只心無旁騖地想著——他想叮囑她,說人世的痛苦就像酒,酒量練幾次就有了;他又想祝福她,說終會有眉眼周正、人品端直的少年好郎君來愛你護你……但他覺得什麽都不合適,於是最終他什麽也沒說。潮氣湧動中,他靜靜抱著她,直到閃電一道道熄滅。

雨聲漸弱,在他親厚堅實的懷抱裏,書影逐漸恢復了平靜。即便他貼身抱著她,貼得這麽緊,她也能覺出這是父親的擁抱。她用不著再當一個女人了,她可以安安心心做回一個孩子。書影低下頭,抵著詹盛言的耳鬢輕輕說:“叔叔,我還有件事兒,您不同意,我就不下來。”

詹盛言笑起來,摸了摸她後腦勺,“這孩子!從前就這樣同你爹爹撒嬌的吧?好啊,你說說看,只要叔叔能辦到。”

“叔叔,我收拾屋子時瞧見過,那邊抽屜裏有個絹包,包著您那只骨扳指。您為什麽不戴了?”

詹盛言頓了一下道:“手指頭變形了,戴不進去。怎麽想起問這個?”

“我就想問問,能不能送給我?不過,要是您舍不得——”

“沒什麽舍不得。我才說了,什麽都不留戀了。不過你要這個做什麽?怪晦氣的。”

“這不是叔叔您貼身之物嗎?怎麽叫晦氣?”

“就是我的貼身之物,才晦氣。而且這扳指,最初曾被韓姑娘帶進宮,之後又給你珍珍姐姐隨葬,幾經死生,實在不吉利。”

“穿越死生而完好無損,這才是大吉大利。再說了,就算果真是什麽兇物,我已和叔叔如此親近,有什麽這邪那晦的也早染上了,還差這一件小玩意不成?叔叔,求求您,就把這個給了我吧。”

詹盛言業已領會了書影的意思,由不得一陣心酸。這是個習慣了被剝奪得一幹二凈的孩子,眼看著父親屍骨無存,遺物也盡數被抄沒,身為子女,卻連哀思都無處寄托。所以,當她確知她一心依戀的叔叔亦大限將至,便不再妄想祈求些什麽別的,而只祈求一點點憑吊的證據。

他怎忍拒絕她?

“好。本來也都被那幫人收走了,是將我移到這院子後,才又還給我。等我一死,還不知被哪個典獄拿走轉賣呢。你想要,就歸你。你去拿來吧,現在就拿走。”

書影便依著他的話取出了扳指,攥進自己的手心裏,“叔叔,謝謝您。”

詹盛言苦笑了一聲,“但願真如你所說的,大吉大利,能護佑侄女你逢兇化吉,遇難成祥。對,說到這兒,我想起來——”

“叔叔,您想起什麽?”

“你不是有個很要好的姐妹,叫‘萬漪’那個?”

“萬漪姐姐?叔叔怎麽想起來提她?”

“我先前就想警告你來著。”

他這話叫書影完全摸不著頭腦,她一愣道:“警告我?”

“這個萬漪絕不是你說的那樣,善良、寬厚、毫無心機,絕對不是。”

詹盛言和萬漪有過一面之緣。去年他生日,白姨帶進兩個小丫頭來向他揭發白鳳謀殺珍珍的真相,其中那個講述整個過程的證人就是萬漪。據萬漪說,因她撞破了白鳳的行兇現場,才險些被滅口。但以詹盛言對自己情婦的了解,白鳳一開始就不可能留下目擊者,除非,那也是行兇人之一。他對這一點確信無疑:萬漪必然被迫參與了殺害珍珍的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