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萬艷書 貳 上冊》(20)(第3/4頁)

柳夢齋忙將她摟緊,再也沒有人能讓他的心這樣發痛了。

她在他頸項邊偎靠了一時,又接著說道:“可懂事後,每回靜下來想一想,我卻又好生替他們難過。你瞧我爹娘才在你面前那一副嘴臉,他們也是人哪,也生著脊梁骨,一輩子苦扒苦做,卻一輩子低三下四。下等人心裏,誰還沒存著一車的肮臟氣?我是他們的閨女,不讓他們在我跟前挺挺腰杆,這世上誰又肯慣著他們呢?嗐,你生就吃好穿好、前呼後擁,怎麽懂這個?”

可柳夢齋想說,他懂,他真的懂。他也曾不止一次親見過目空一切的父親在那些高官面前突然也變成下等人,做出卑躬逢迎的百般醜態,那時的他年少氣盛,只會帶著傲慢和清高對老父的行徑表露出百般不屑……此際在萬漪的善體人意之前,他真為自己而羞慚。

“我也沒說你的孝心不對,可你行孝也該有個限,這挨打受罵的……”

“呦,合著您沒挨過打呀?”

柳夢齋又被她問得一怔,他幼年的記憶中,父親很少回家,只要回家,他必定會挨上一頓打。而父親打人的理由千奇百怪,什麽笑得太大聲、什麽問好請安不夠大聲……而後就是巴掌、鞭子,或者捆在柱子上,吊在房梁下,最好的情況就是“跪下,跪到知錯為止!”。開始他還會氣鼓鼓地想,我的錯有那麽不可饒恕嗎,為什麽打得這麽狠、罰得這麽兇?後來他漸漸有所體悟,父親打他,並不是為了讓他知道錯與對,而是為了讓他知道大和小、高和低,等級裏的強和弱。你弱,那你就必須服我,根本沒有道理好講。柳夢齋原本對這一切報以無比的怨憤,但不知怎麽了,此際聽萬漪含嬌帶嗔的一問,他卻被逗得笑起來。他擡手抹了一把自己挨過無數打的漂亮腦袋道:“不一樣!我家老爺子就是我金主,但你爹娘、你弟妹全都靠你養呢,憑什麽敢打你?”

萬漪也笑了,揪住了他耳尖道:“你也是我的大金主啊,照說,你就該一天揍我八頓,才能值回你給我花的這老些錢,但你怎地連多罵我兩句都不肯呢?”

他捏一捏她潮濕又柔軟的鼻頭,“別說打你罵你,就你眉毛這一皺,我的心都跟著皺了。”

“我明白,你是心疼我,為我抱不平。可你想,我爹娘也挺大年紀人了,全做活兒做得滿身傷病,還有幾年好活呀?我若真梗著脖子同他們爭鬧,再給氣出個好歹、減了壽命,我都沒處後悔去。我小弟就更是個毛孩子,雖說在家裏是條龍,可出了門誰認他?就是個泥瓦匠的窮兒子,連洋糖都沒吃過。這一夥不是老就是小,各有各的可憐,能讓他們度幾年稱心順氣的好日月,我拼著委屈些,真不算什麽。”

“可憐這個可憐那個,你不可憐可憐你自個兒?”

“我見過的可憐人太多了,我真排不上號……”一瞬間,湧起在萬漪心頭的是病死的花兒,是尿桶裏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妹們,是被拴在梁上掙紮的白珍珍,是冰天雪地裏僵臥的白鳳,是千金落難的書影,是——“佛兒,你認識對吧?”

柳夢齋一愣,“為了紅,不惜假扮兔兒爺那個?認識啊,怎麽了?”

萬漪把他輕拍了下,“我的哥哥,別這樣刻薄。我就是和你說,別看她那樣兇,其實連這孩子也是個可憐人呢……”

她對柳夢齋說起了佛兒前來同自己修好之事,柳夢齋一邊聽她說著,思緒卻被其他的細節吸引走了,一個勁兒向萬漪盤問,佛兒何以能順利受到九千歲的接見?九千歲又何以會無故賞賜她?

“小螞蟻,這些事對我非常重要,還請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萬漪對柳夢齋早就是全心托付,見他面色凝重地請求自己,也不敢再有半分隱瞞,就從頭向他交代起來:那一次她行竊,是出於娘的逼迫,誰知誤偷了白鳳屋裏安國公的密信,後來安國公移情別戀導致白鳳自殺,她因擔心自己的小妹書影受到波及而夜探細香閣,竟爾目睹“死後復生”的白鳳勒殺了她的養妹、安國公的未婚妻白珍珍。

“你親眼看見了這一幕?”聽到這裏時,柳夢齋第一次打斷她。

“嗯。”白珍珍又開始在萬漪的回憶裏垂死掙紮,萬漪救不了她,她只能閉上眼為她流淚。

所以她沒看見,柳夢齋拿一種全然不同的目光深深地審視她。不過他的聲音聽起來毫無異樣,“小螞蟻,你接著說,然後呢?”

然後,白鳳就把她送去滅口,卻牽連到佛兒,佛兒不肯坐以待斃,遂令她交出那封密信,由白家媽媽拿著信向九千歲告發安國公謀反……

越說到後面,萬漪越是抽抽噎噎,等吐露完畢,整個人已是淚流滿面、渾身打抖。

柳夢齋曾在屋頂上偷聽過萬漪、佛兒和書影她們三人的私下交談,這時只覺一件事、一件事全都被串聯了起來,不住地低嘆著,“難怪……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