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萬艷書 貳 上冊》(24)

二十三 願成雙

柳夢齋再不曾偷偷摸摸監視過萬漪,面對唐文起時,他也不再被難言的屈辱和焦慮所折磨,反而有隱隱的優越感。他專心進行著男人的戰鬥,為父親除掉徐鉆天和唐席的計劃而奔走,等回到萬漪身邊時,他每每得到的都是愛的浸潤,而不再是愛的拷打。

這種波瀾不興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月底,突然在這一天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故。等日後柳夢齋追想起,才發現一切都早有預兆:先是萬漪告訴他說,唐文起要在她那裏辦一場終夜盛宴,叫他避一避,今夜就不要來了;之後父親又命他待在家中和幾位叔叔磋商門會事務,“晚上別出去亂跑了。”

柳夢齋並不疑有他,這一段,他對那些玩樂消遣都已失去了興趣,如果萬漪不得閑暇,他出門又有什麽意思?於是他老老實實陪同幾位叔叔會商糧漕的安保、沙石的買賣……其間出來小解,剛剛系好褲子,就有個下仆來報說:“大爺,門外有位白二爺求見,說有要緊事相告。”

白二爺?柳夢齋搜索了一遍記憶,卻全然對不上這樣一號人物。

所以當那人被領入客廳時,他險些失笑。嗐,是這位“白二爺”呀!他居然沒想到這上頭!

卻原來唐席自策劃了佛兒的走紅之後,又另出妙招,令佛兒在赴宴陪酒時不僅僅以男裝博取眼球,更隱去花名,改以“白二爺”自居。這一招亦見效頗快,在處處是美貌以至於美貌已變得毫不稀罕的槐花胡同裏,新鮮成了威力驚人的誘餌,為眾多佳麗間的一位“爺”贏得了最為熱烈的關注。其他班子紛紛效仿,一夜間便多出許多嬌滴滴的“杜五爺”“趙四爺”……但無一人擁有佛兒的氣質稟賦,也就無一人搶得走她響亮的名頭。

白二爺也已是蹚過了龍宮月殿之人,愈見超凡脫俗之勢;她輕飄飄走入燭光當中,身著填金刺繡羅袍,頭戴青玉銀翅冠,一張臉兒銀華不禦,芳澤無加,擡起雪白的兩手抱了一個禮。

“柳大爺,給您問好了。”

而在柳夢齋看來,佛兒既是個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狠決女人,也是萬漪口中那一個曾罹不幸的可憐女孩,她是他們倆既須提防,又須拉攏的“好姐妹”,因之一見她,他也擺出熱絡的笑臉道:“呦,白二爺待我家萬漪忒實誠了,竟還親自為她跑腿,怎麽,她有什麽事兒找我?”

“柳大爺,不是我姐姐找你,是我找你。喏。”

柳夢齋接過她遞來的一張大紅帖子,看樣子這很像是誰家辦喜事的婚帖——他自個兒成親時,父親就廣派過這種玩意。

“什麽呀?”他定睛一瞅,登時兩眼發直。

這的確是一張喜宴的宴帖,槐花胡同但凡有清倌人破處,班子裏照例要替客人和倌人大辦喜酒,請客的帖子就仿照一般的龍鳳帖做成大紅灑金,但下頭的印花卻不是慣見的龍鳳或鴛鴦,而是一嘟嚕野槐花。這標記柳夢齋同樣熟悉,他自己就辦過,也吃過別人的“洞房花燭酒”,而這一回入洞房的姑娘名叫白萬漪,喜期就在今夜,在他捏著她喜帖的這會兒。

他一貫穩定的手掌都有些發抖,於是更加用力地捏緊那燙手的紅紙,“哪兒來的?”

佛兒將她一貫犀利的目光轉向別處,仿佛找什麽而找不到的樣子。“許多人都知道,您家老爺子也知道,不過下了封口令,叫瞞著大爺您。唐大人那頭也是把唐奶奶給瞞得死死的。我本來也不想多管閑事,可我思前想後,只覺我姐姐跟您是天生一對,她平白跑去同其他人瞎攪和,定是有難言的苦衷,我那天還看姐姐悄悄流淚來著……”

佛兒後頭說的些什麽,柳夢齋絲毫沒聽見。他只顧細細體味著腹臟深處這一股把他越攥越緊的情緒。出乎意料的,這既非羞恥,亦非狂怒,而是出奇的、他從未經歷過的冷靜。似乎他很久之前就預見過這種事情的發生:假如他不提前背叛誰的話,那個人就會反過來背叛他——在他最沒有防備的夜晚。

佛兒還在說話,柳夢齋卻調臉去吩咐自己的長隨,“你和幾位叔叔說一聲,就說我拉肚子了,讓他們不用等我。”

他已轉身奔開時,方才反應過來,這一句謊話是他打哪兒學來的。

在他背後,“白二爺”垂下眼,眼中流露出一絲嘲弄。

柳夢齋壓根連懷雅堂的大門也不消進,就知一切都是真的。整個一條槐花胡同都被車馬塞得水泄不通,仍然有來往不絕的人們敬奉賀儀。“恭喜唐大人”“給萬漪姑娘道喜”之聲滿盈於耳,更有哪一位官場人物一出手就送了兩班戲,大鑼大鼓地在院堂裏敲打著,真有些人家娶親的樣子。直至此時,柳夢齋依然沒感到他理應感到的羞憤,他只是在陰暗的角落裏咬著一口牙,盤算著除了當場速死之外的第二條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