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萬艷書 貳 下冊》(4)(第4/5頁)

地鬼不知錯在哪裏,但他知道自己出錯了,因此說話的聲音不由得越放越低。若不是柳夢齋的耳朵,根本聽不清他在咕噥些什麽。

隨後沉默就降臨了,一直持續到柳夢齋做出了決定為止。

他立起身,把腳踏去“舅舅”的臉上踩了一陣,感受著新死的骨和肉在他鞋底的摩擦,“這個,拖去五爺那兒喂狗。”而後他把腳尖對準另一個輕輕一踢,“這個嘛,先放著,多取點兒鹹魚來堆在外面。”

至少在查明其身份前,柳夢齋不打算草率地處置掉屍體;他已在情緒的推動下魯莽過一次,這一次,還是謹慎行事為妙。

你是誰?為什麽來找萬漪?

而柳夢齋完全沒料到,還不等他撒下羅網去打撈答案,答案就自行躍入他掌心。

是夜,他在掌中捧著萬漪的臉容,她依然嬌媚動人,但他只覺身心俱疲,什麽也不想做,只想這樣望著她,如遠望天際的清風和白雲。

“不說晚上不來了嗎?怎麽大半夜的又跑來?”她深垂雙眸,在自己的面頰上撫弄著他骨節分明的手指。

“家中事情完得早,就來看看你。哦,咱先明後不爭,小爺就光看看而已,一會兒借個幹鋪,你可別對我起什麽臟念頭。”

萬漪發出了笑聲,他總愛拿這個打趣,但他們彼此都知曉,她僅在他想要揮霍熱情時才會變得任性而貪婪,一旦他已被生活劫掠過,那麽無論他還剩下些什麽給她,片刻溫存也好,暴躁和冷漠也好,她都絕不會發出半聲怨言。她感念他在焦頭爛額的鬥爭裏依然牽掛她,但她只願他放下牽掛。

於是萬漪收起了笑容,修剪起說辭,“哥哥,下午是我太沖動了,那件事過去那麽久,其實……不至於那樣了。反正那人也進不來,我出門也都有跟局的護著,他再不能把我怎樣,你不必為了我擔心。”

直至這一刻柳夢齋才驚覺,萬漪在這方面對他的了解多麽有限,甚至還不如他身邊最不起眼的跟班。她居然當他會繼續容忍侵害她的罪徒再次出現在她左右,出現在這個世界上?克制住自己不親手向那畜生施以慘無人道的報復,就是他柳夢齋最大的仁慈了。

不過柳夢齋並不責怪萬漪的無知,畢竟他在她面前所展露出的最為可怕的嘴臉,相比起他真正的憤怒之相,就如同一頭荒原狼面前的金元寶。

他照舊收起獠牙,露出他可親可愛的笑容,“你也不必擔心,一會子我去交代你們門上,此後凡有一臉窮酸相還敢來問你的,見一次打一次。”

“別別別!那可不成。”

“怎麽不成?難道你還顧惜那人不成?”

“不是他,是……”

“說呀,看你這樣定是有話想說,那就說出來。”

萬漪猶豫了一下,她的本意絕非為他平添煩惱,他要煩的已然太多。但自從她向他坦白安國公倒台的內情,以及那一回她在無意間為他揭露了書影出獄一事的關系鏈條之後,他就對她口中的各種消息極為在意;官員們在酒席上的閑談、跟媽們賭錢時的誇口,無論事情大小,但凡她學給他聽,他都全神貫注,有時他會突然間眼睛發光、緊抿嘴唇,她都能聽見他在腦子裏同他自己爭辯的聲音。

假使消息能使他開心些,她願把過耳的每個字都熱騰騰端到他腳下。

“哥哥,這是個大秘密,但我跟你是沒有秘密的,我說給你聽,你聽過就算了。”

“什麽,這麽神神秘秘的?”他的興致立馬被勾起來。

而他那張層次豐富的生動臉龐總是會沖散她的注意力,萬漪定了一定神,潛入回憶。

就在紅珠的預言令整個黃昏都變得莫測的那一天,久違的書影再度出現在人們面前。

她回來,是為了和她的萬漪姐姐告別,此外,“妹妹還有一件事想拜托姐姐。”

書影要拜托萬漪的,是她的兄長。祝家被抄後,祝爌的長子祝書儀就被發配邊疆,而且“遇赦不赦”,直至詹盛言插手營救,才令他免去苦役,移居廣寧養病。病中,祝書儀一直與二妹書影保持書來信往,但其後因詹盛言“謀反”事發,兄妹間的通信一度中斷。

而書影此刻卻聲稱,她再一次接到了兄長祝書儀的來信。

祝書儀在信中說,他完全洗脫了囚犯的身份,但先前受命於盛公爺收留他的人也開始遭到調查,他怕自己留下來會拖累別人,因此書影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他已不告而別,正在來京與她相聚的路上——“與其終生改頭換面、如鼠避人,兄願回歸故裏,以求親血團圓,便於父殉身處從死於地下,亦瞑目甚矣。”而為免麻煩,他來懷雅堂找她時,不會提“書影”,只會提“萬漪姑娘”。

對此,書影這樣跟萬漪解釋:“說來,我已是家破人亡,且在咱們這裏一直是個丫頭,倘或莫名來人尋我,定會引起那些個探子的懷疑。只因我在信中常寫起姐姐你,贊你善良正直,且和我的感情就如親姐妹一般,兄長才會想起打著找你的幌子來見我——你絕不會出賣我們的。不過他動身時,並不知我已身入詔獄,更不知我轉眼就要進宮去,他來了也是撲個空。想我兄長如今脫離了詹叔叔的庇護,孑然一身,長途跋涉,等找到你面前時,還不知何等狼狽呢……只求姐姐你看在我分上,別嫌棄他這個大麻煩,悄悄把我的情況告知與他,給他些照顧,別叫他落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好。我一得著機會出宮,就來看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