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0)

三十三 蓮花幕

這時已近深夜醜時,但蕭懶童那邊也不過酒宴方散,正在對鏡保養肌膚呢。他那妝房內外足足差出了三個月的天氣來,外頭已滴水成冰,一進門卻滿室的芬芳溫暖。

佛兒把那一妝台的鵝油、香胰、冰片膏、麝香乳、珍珠蚌粉、滑石輕粉……撥拉過一遍,斜眸輕笑,“堂堂蕭老板,還用這些個過時貨?哦,這個,可別再用了,裏頭帶鉛,白是白,久用會傷皮膚的。我下回給你帶一瓶‘五色坊’的洋貨試試看,比咱們的宮粉勻細,也好洗,洗過後臉蛋又滑又嫩。哎呀,你試了就知道……”

兩人便大談起美容之道,都是津津有味、娓娓不倦。蕭懶童一邊往臉上擦抹著一層又一層玩意,那之後,他把雙手的手心洗凈,便叫僮兒們端水下去,自己則倒了杯添過香料的熱酒遞給佛兒,“這陣子來找我,總不成為了熬夜談論護膚經吧?”

佛兒見左右無人,便從懷內抽出了一張銀票——她把那箱子裏的現錢和金銀分成了好幾份,打算拉長線釣大魚。

蕭懶童又往手背上抹了些乳霜,正對搓著兩手,便笑眯眯停下來道:“還不到臘月呢,這陣子給年錢,早了些吧?”

佛兒呷了一口酒道:“萬漪那丫頭叫我給‘蕭老板’‘馬大人’的,我扣下了一半,這半歸你。”

她有意顯得刁滑、貪心,卻又在那貪心後流露出質樸的天真;佛兒反復推敲過,這該是祛除蕭懶童戒心的最合適的那副面孔。

果然,他毫不推托就收下了她的好處。“既這樣,恭敬不如從命,侄兒多謝姑媽的賞。”蕭懶童開了句玩笑,就舉著油光閃亮的兩手站來她面前。佛兒笑著把那銀票填入他懷裏,順道又在他胸口摸抓了一把。

他回過手肘護住那兒,嗔道:“幹嗎呀?”

“白二爺”又端起了酒杯,雙眼裏笑韻悠長,“還能幹嗎?撈點兒回本唄。明明入袋的錢,還得分一半出來給你,我可真肉疼。可不給吧,又覺良心上過不去。”

“說來新鮮,您還有良心?”

“說來新鮮,確實有一點兒,此刻我就良心發動,深覺自己不該只拿錢、不辦事。”佛兒舔了舔嘴唇道,“噯,你能不能真格和馬大人去打聽打聽花花財神在獄中的情形?哪怕只一句話,我回去也好給我那‘姐姐’交差呀。”

佛兒才不在乎給萬漪交差,她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打聽。在她看來,一切殘酷無情的鬥爭都是增長見聞、鍛煉心智的好機會。

蕭懶童收住了笑容,他拍一拍被滋潤得亮澤白膩的手背肌膚,在一把靠椅上重重坐下來。那椅上鋪著狐皮袱子,他將指尖撫著死物的皮毛,帶著些對寵物的憐愛。“其他的,老馬一個字也沒提,不過他說起了一件事,應該可以讓你那姐姐略感安慰。一直到現在,‘裏頭’都還沒對柳大公子動刑。”

“這怎麽可能?為什麽?”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佛兒盯著蕭懶童,流露出不加掩飾的氣惱和無奈,你這死兔爺兒!

他也瞄著她,似笑非笑。對,我知道,但我就不告訴你這小窯姐,你待怎地?

他什麽都知道,唐席告訴了他一些,馬世鳴告訴了他一些,他又根據推測和想象拼湊了一些,最終蕭懶童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

柳夢齋被捕的當天,京畿內外的局勢變得劍拔弩張。留門弟子均已是蓄勢待發,許許多多碼頭的腳力、山中的挑夫、城裏的幫傭、鄉下的佃農……好像驚蟄後的蟲子一樣突然冒了出來,腰裏頭都別著武器——那些早就該被沒收、銷毀的大刀和匕首。鎮撫司密探們將這些一觸即發的危險情形一一上報,馬世鳴緊張非常,一旦官兵和幫派間發生大規模沖突,他在九千歲那裏就難逃其咎。

就在這當口,唐席提出,他願孤身入虎穴,與柳老爺子面對面談判。

是夜,在長久的延宕後——相信柳家內部也在進行著激烈的爭論——那所大宅的宅門終於向唐席敞開。

唐席被請入一間暖廳——假如連屁股縫都被搜檢,被領路人三番五次地狠狠瞪視也算是“請”的話。廳堂兩壁掛滿了屏條字畫,中堂懸一張近三丈的草書,柳老爺子就坐在那幅大字底下;火盆擺在他腳邊,一閃一閃的紅光打在他臉上,顯出筋肉的橫張。

他翻起眼望過來,“自己坐吧。”

唐席揀了把椅子,落座後,他再一次環顧四周;這裏只有他們兩個,兩個團夥的首領、獸群的頭狼。

上一次他們坐下來談判,是在百花宴刺案後。那一次談判,以唐席向柳老爺子割讓地盤、賠償款項而告終。而這一次他們都已預先知曉,局面已倒轉,乾坤已落定。

唐席直截了當地開口道:“老爺子,您留門和我萬海會的門派恩怨、你和我間的私人恩怨都暫放一旁,這回,我是來幫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