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3)

三十六 朔風急

柳夢齋在打獵。

正當秋圍的好時節,天高氣清,風物宜人。他揮揮手,幾十個身著一色獵裝的下人就抖開了長繩,在曠野中一字行進。不多時,膘肥體壯的野兔紛紛被驚起。他在馬背上高喝一聲:“金元寶,走!”

金元寶領著獵狗們飛奔向前,獵鷹重重地在他手臂上一蹬,振翅高飛。在夢裏,柳夢齋似乎變成了他自己的鷹,他感到撥動身體的強風、盤旋的日光,他眼中的大地就是一片搖搖晃晃的屠場。他選中了獵物,一個俯沖,一爪子就扣住了野兔的左臀,他在等兔子回頭,好拿另一爪擰斷它脖頸——一切都在他計劃之中。然而不知怎地,那兔子竟掙脫他掌握,猛地翻身仰臥,四爪出擊,向著他眼睛襲來。

柳夢齋雙目一痛,迷糊中,他不停喚著金元寶的名字,讓它趕緊上前咬斷那兔子的咽喉,別傷了鷹眼……片刻後,他在一片刺目的雪光中醒來。

雪已經停了,厚厚的積雪被太陽曬著,獄欄的黑影被一道一道鋪在雪地上。柳夢齋坐起身,推開了厚重的棉被和搭在被上的裘衣,他聞見從被窩裏撲出的味道,不由鎖起了眉頭。但他什麽也沒說,畢竟一個人不能在慘叫連連的鎮撫司大獄裏抱怨自己一個月沒洗澡、沒衣裳可換,這樣不對。

他也不能抱怨囚室,這一間鐵柵木門、透氣透光的牢房原是為關押皇親國戚準備的,和其余那些無窗無鋪,只有一尺見方石板地的黑號子比起來,已是天上地下。

至於飯食,他就更不能抱怨半分。多數囚犯吃的都是殘羹冷飯,他們的三餐卻都有破格的優待。不過,除了山雞鍋子、鴨血鍋子、羊肉鍋子、什錦素鍋子、什錦海鍋子之外,難道真不能來點兒別的嗎?當然,柳夢齋也只敢在心裏頭嘀咕,今天的鍋子已經送來了,父親正坐在地下埋頭大嚼呢。

柳夢齋摘掉頭發裏、胡子裏的草屑——他臉上已爬滿了亂糟糟的胡須——撣一撣身體,就慢騰騰地從自己的稻草鋪挪下來,在父親的對面坐下。這間牢房雖已算寬敞,但兩張草鋪就已占據了大半空間,再擺上一只火爐、一只馬桶,兩個成年男人中間幾乎不剩什麽空間。他們一起對著一只滾沸著鴨血和肥腸的鍋子,自那鍋子中,騰起一股股腥臊的白氣。終於,柳夢齋沒忍住,輕嘆了一聲。

柳承宗翻起眼給了兒子一瞥。他實在看不上這小子嬌生慣養的德行,只有最沒出息的酒色之徒才會在乎儀容的整潔和環境的優雅,真正的男人能夠在血坑裏活得好好的。比方說——盡管柳承宗不願承認,但他想到的“男人”正是自己的死敵——詹盛言。剛被收押時,作為“同黨”,他曾被帶去他面前“對口供”。第一眼看見詹盛言時,柳承宗驚呆了。也就是將將一年,醉財神已徹底失去了他那受盡造物眷顧的舊容顏,變得又瞎又瘸、骨瘦如柴,仿似一架能夠移動的巨大骷髏,但讓柳承宗更感震撼的還在後頭。馬世鳴拿許多問題來同時問他們兩個,這些問題和問題裏的細節唐席早已一一叮囑過他,也給了他標準答案,柳承宗從頭到尾十分配合,問什麽答什麽,但詹盛言卻一個字也不說,連一分表情也沒有。

無疑,他很早之前就在徹底的沉默裏找到了自由。

但他的自由惹惱了馬世鳴。馬世鳴叫人綁住詹盛言,扒掉他褲子,拿剛硬的豬鬃毛紮進他尿道。柳承宗本人也曾是個一等一的施暴者,曾無數次站在馬世鳴那個位置,但那一幕依然令他褲襠發緊、冷汗直流。他怕的並不是痛苦,而是那種赤裸而純粹的對人格的淩辱。他設想如果那是他,光是被這麽多人圍觀這一場面,興許就足以摧毀自己的意志力。但那個人卻在一陣又一陣極痛的戰栗過後,對著那染滿血漬的豬鬃毛近乎於無恥地笑起來,說出他被帶進這刑訊室後的第一句話:“老馬,為了讓我投降,你他媽簡直願意跪下來哀求我。”

柳承宗差點兒沒憋住要替他叫好,可不是?馬世鳴,還有他所有怪模怪樣的刑具都在對這個男人苦苦哀求,求你了,投降吧,不要讓我們在你之前如此地渺小、如此無力。

他媽的,那真是個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怪胎,簡直是塊堅不可摧的花崗巖。

反觀自己的兒子,一鍋鴨血肥腸,竟就讓人家像個怨婦般嘆起氣來了?而就為這麽一個孬種,他放棄了經營數十載的地下王國!霎時間,無以壓抑的鄙恨沖上來,柳承宗感到心窩裏一陣滾油淋澆的抽搐。

“吃飯。”

柳夢齋抓起筷子,又放下,“我不吃了。頓頓鍋子,晚飯能叫他們給換熱炒嗎?”

這小子在向誰發號施令?柳承宗的臉色愈發沉重,“必須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