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3)(第3/10頁)

他直逼父親的雙眼,斬釘截鐵地說:“老爺子,你知道我一直在跟你對著幹,但你知道,我後來為什麽突然變得聽話了起來,嗯?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她,就是因為這個被你貶得像破爛一樣的姑娘。”

柳承宗愣住了,他見過柳夢齋在他的毒打下拒不認錯的倔強,也見過他對生活無病呻吟的蔑視,但他從來沒見過兒子以這樣冷靜的派頭來宣告對自己的反抗,這不再是男孩的虛張聲勢,而是來自一個男人深思熟慮後的仇視。

柳承宗的眼神在一霎間就已有所退縮,但柳夢齋並沒有善罷甘休,他冷冷地、低低地繼續道:“很長一段時間,一想起從小到大你對我的打罵,根本不是為了讓我知錯,而只是為了羞辱我,我都會怨恨滿腔;但萬漪說,父母討生活不易,誰沒有一肚子肮臟氣?做兒女的,該讓著些他們、慣著些他們!是這樣,我才學會了體諒你——原諒你。是看到萬漪和那些權貴周旋的身不由己,我才感受到,你也是身不由己的吧。可笑嗎,老爺子?你兒子是從一個妓女的身上,才學會了尊敬你、心疼你,才甘願接受你一直想教給我的生存之道:不問是非曲直,也不關心真假對錯,只需要一手抹蜜、一手拿刀去勒索別人的敬畏,你種種的狡詐無恥,狂妄冷酷,我統統都接受。是她,是那個姑娘的寬厚和真誠,才叫我終於對這個謊話連篇的世界變得心平氣和。她不蠢,她才是‘人’本來應當是的樣子。你才說她是什麽來著?對,她就是我的觀世音。”

柳承宗想說些什麽,但柳夢齋忽然把手一揚,制止了他。而他注意到,兒子的手勢實在和自己太像了,在被牢獄剝掉了所有的修飾後,他和他才露出驚人的相似,臉型、鼻子、下頜、體格,眼神和語氣,冷笑與憤怒……柳承宗就是長了皺紋、發了福的柳夢齋,柳夢齋就是還沒有生出無情智慧的柳承宗。他們像是同一個人,在接受來自另一個時空的自己的嚴厲審視。

濃烈的尿臊味彌漫開來,方才他們打鬥時踢翻了馬桶,尿水弄濕了柳夢齋的唯一一條夾褲。他毫不在意地伸手扭了兩把,又拿手背抹抹被燙破了皮的嘴角。

“我不餓,不吃了。”

由父親的目光裏,柳夢齋真切地感受到父親希望收回適才對兒子的傷害。他驟地生出一股沖動,也想要撫平父親淩亂的灰白頭發,想把手放在他膝頭——但他沒有這麽做。他也希望父親能明白,傷害是收不回的。

他從仍舊在翻滾著熱氣的鍋子前起身走開,背轉去,拿頭抵住監獄的欄杆。

咫尺之隔,就是清新的雪,還有燦爛的太陽,但他卻走不出去,他只能被困在這裏:汙穢的牢籠、肮臟的軀體、冤家一樣的血親……他的人生猶如被放在火堆上炙烤。於是他試著去想她:她的淚水、她最開懷時的大笑、她掌心的溫熱柔膩,她暖洋洋的聲音、甜絲絲的雙乳……一幀幀、一縷縷、一捧捧。她所有的畫面、氣味和觸感都在他腦子裏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如賊王的寶庫,他就把他的這些收藏一樣挨一樣地撫摸鑒賞,感到心境一點點被安寧了下來。

無論何時,無論他處於何種境地,純金白銀的空虛裏,還是鐵鑄的牢籠中,只要他心懷虔誠念她的名號,她就能把他從時間裏救出來,把他從他自己裏救出來。

她不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誰是?

當柳夢齋重新積蓄起力量後,他就開始捶擊獄欄,放聲大喊:“來人!來人!我要求單獨關押!來人!將我單獨關押,否則我就自殺!來人!”

在他背後,柳承宗動了動嘴巴,卻終是只字未吐。老爺子弓起身,捂住了心口。

萬漪由夢中驚起,但覺遍身發冷。她擁被靜臥,凝神半晌,忽而揚聲道:“馬嫂子,馬嫂子,你去幫我看看,妹妹起床沒有?”

這天是臘月初二,乃是“拜娘娘”的大日子。懷雅堂的家堂裏供著兩尊神位,一是娼家祖師爺白眉大仙,另一位則是近百年前的花魁段青田,倌人們都尊稱她為段娘娘。段娘娘就出身於此地,雖是風塵娼女,竟爾得其時獨攬大權的攝政王一見鐘情、長久眷愛,二人間的奇緣為皇室所不齒,卻被民間津津樂道。如今舊侶煙散,艷跡歸塵,然而故紙堆裏的往事流傳了下來,成為《長恨歌》《長生殿》一般的傳奇,混雜著深情與殘忍、陰謀和神跡。而每逢段娘娘的生忌,槐花胡同裏各個小班都會上香祝告,以求仙靈庇佑。昨夜裏貓兒姑三令五申,整個班子都得早早起來上頭香,誰也不許賴床。

因此,萬漪起身後不多久,佛兒也起了。她正困得五迷三道,胡亂拿水拍著臉,就聽一聲怯怯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