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4)(第2/15頁)

“你來幹什麽?”柳夢齋明知她屬於“敵方”的陣營,卻依然有一種遭遇了背叛的憤慨由心底湧起。

令人不解的是,貞娘的神色間也閃現出一絲羞愧,她向馬世鳴點點頭,馬世鳴就鎖上門出去了。她這才走近一步道:“天遣吾身,侍奉其旨。像我這樣的人,本應只尊天命、不理人情,然而公主老娘娘生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得不照拂其後人,但只盛公爺的命劫中仍存一線變數,我也不惜逆天一試。為此,我才以謊話將柳公子引入了圈套。”

“你是來道歉的?”柳夢齋詫異地發覺牢獄生涯竟然並未磨損自己的大少爺脾氣,他驕橫又冷淡地瞪著她說,“我不接受你的道歉。給我滾。”

他轉過身體背對她,自顧自在他那張窸窣作響的草鋪上坐低。隨後他聽到她走近,她把一個方方正正的包袱,和一盞明角燈放落在他手邊。

“公子會接受的,我的道歉,還有我的補償——我拿真相來補償你。”貞娘在他對面盤膝坐下,她的指尖在燈罩上一抹,又放上他額頭,“公子不是一直在追尋柳老夫人失蹤的真相嗎?”

這個巫女不知往他額心塗抹了什麽,似乎是一種觸感清涼的油膏……轉瞬間,他就被她變成了一棵樹,他一動不能動,只感到燈光和熱度一股股向著他全身湧入,他每一粒毛孔都如同葉片一樣張開,心臟被推進了咽喉裏,柳夢齋強迫自己不要尖叫。

“現在,擡起眼睛。”

不知過去多久,他在迷迷糊糊中聽到這一句,既像是命令,又像是誘惑。於是他舉眸望向貞娘,眼簾裏卻一片金黃。柳夢齋使勁眨了眨眼,然後就望見了——不僅僅是望見——他感受到了另一個女人。她進入他,她從他內部浮起來,如彌漫心臟的哀傷。

龔尚林十六歲這一年,第一次上北京。

她老家在河南,父親龔成是河南南陽府大名鼎鼎的“神捕”。然而龔成這個神捕可不簡單,他白天的身份是捉賊的捕快,夜裏就是盜賊的頭目。只因河南古來多盜,官府又養不起那麽多捕快去捉賊,若想保一方清凈,只能靠賊頭子。賊頭子被稱為“老爪”,老爪並不消動手行竊,自有一班徒子徒孫把盜竊所得的財物一一上交。龔成就是這一帶的老爪,每一次哪一位惹不起的人物失竊,無論經官或經私,最後都是問到他。不出一個時辰,龔成就能在他手下百來號小賊裏揪出那個不開眼的,替事主追討回失物,比官府的效率不知高出幾何。為此,知府大人靈機一動,幹脆為龔成掛了個隸籍,直接列名捕快。龔成由一個見不得光的老爪變成了堂堂正正的公差,當然知恩圖報,從此後再不許手下於當地作案,凡有人作奸犯科,或有外來的小毛賊不知深淺,他都會親自追捕到案。十數年來,南陽府的治安一直在河南獨拔頭籌,不知底細的人都誇贊說,多虧了龔成這位神捕坐鎮。

不過,神捕的名頭雖好聽,那點兒俸銀卻養不活龔成手底下的一堆賊徒弟;既然本地不能偷,就到外地去偷。龔成時常與管轄其他地方的老爪合作,由他遣團夥在百裏外行竊,再與對方坐地分贓。這一招神不知鬼不覺,幾乎從未失手。這一年,山東曲阜的孔子後人將上京朝貢,這位聖人子孫不僅大肆搜刮族人,還對百姓大加盤剝,沿途掠奪了許多珍寶貨物。龔成打探到此事,便預備在孔家人進城的路上劫他一票。而在下手前,必須先與京城的老爪通報聲氣。

龔成此來,隨行的除了下人之外,只有兩位親人,一個是他大徒弟,名叫安平,另一個就是他的大女兒——龔尚林。龔成共有一妻三妾,妻子原是他師妹,兩人青梅竹馬,少時感情甚篤,但隨歲月流逝,龔妻年老色衰,龔成便借口她婚後多年僅育一女,又納了幾房妾室為自己生育了四個兒子。龔妻對丈夫納妾生子一事極為介懷,始終心氣不順,終於在女兒八歲上一病不起。為此,龔成極為愧疚,對長女龔尚林便存了一個補償的心思,捧得她如活寶一般,要一奉十、千依百順。龔尚林天性活潑好動,根本受不住閨房拘束,整日裏纏著師兄們帶她出門遊逛。她那些師兄不是江洋大盜,就是梁上君子,一個小姑娘跟著這夥人,能學什麽好?還未到及笄,龔尚林便也習得一身的偷盜功夫,雖則她手段尚嫌稚嫩,但因貌美年少,很快就有盛名在外。龔成見女兒鬧得越來越不像話,他這個父親又制她不住,便打算早日為龔尚林覓一位合適的夫婿來管束她。盜賊團夥向來是只在內部結親,龔成便仿效自己當年迎娶師妹的成例,把女兒龔尚林這個“小師妹”指給了她的“大師兄”安平。

若是書香門第,定親的少爺小姐就該避嫌,但江湖中人原就規矩散淡,龔尚林這位賊小姐更是不知道“規矩”二字是橫是豎,一聽說父親要帶大師兄上京公幹,也鬧著要跟去。龔成便想不如趁這次讓他們未婚小夫婦自己挑選些合心的妝奩,遂欣然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