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5)

三十八 追亡人

貞娘一出來,牢門就被上鎖。馬世鳴一直在門外監聽,被凍得鼻頭發紅,一臉烏青,“這麽久?你到底說了什麽?我什麽都沒聽見,怎麽那小子就突然發瘋一樣哭了起來……”

他突然住了嘴,因為貞娘的面容已被庭院裏的燈火照亮,他注意到她驚人的變化,就好似是臉上的肌肉整個被削掉了一層,連帶眼睛裏的光都被吞噬掉了,人憔悴得可怕。馬世鳴打了個哆嗦,就連受刑者非人的慘狀都從未令他退縮過,可在這一刻,他卻感到深入骨髓的畏懼。

這些神棍和巫婆,真讓人惡心。

貞娘提著熄滅的燈,懷抱那只匣子,長長地閉了一閉眼,嘶啞著道:“帶我去見老爺子吧。”

她進去的時候,柳承宗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你都告訴他了。”

他並不是在發問,他顯然已聽到了兒子響徹整夜的慟哭。

貞娘頓了一頓,“我都告訴他了。不過,不是告訴他的耳朵,而是‘告訴’他的心。”

她該怎麽解釋這一切呢,這看不見的一切?

能量從不會憑空消失,能量只會轉移和流動。有時,過世之人的劇烈情感會被頭發、骨骼、衣物、房屋、山石、樹木、泥土等各種各樣的容器儲存下來,這些留下的印記被叫作鬼、魂、靈、煞……其實它們只不過是能量而已,和那些讓我們跑、跳,歡笑和哭泣的能量沒什麽區別。樂師拿音樂來傳遞這些能量,畫家拿畫筆來傳遞,舞蹈家有他們的肢體,說書人有他們的故事……巫者不過和他們一樣,是橋梁,是管道,拿自己的天賦來承接、來輸送。

但她明白,還待在這一邊的人們壓根不會相信,畢竟,在尹半仙秘密收她為徒之前,連她自己也不信,居然可以做到這一步。盡管她做得還遠遠不如他好,她需要櫻草花、九輪草、迷叠香……她需要血石和油膏,而師父尹半仙只需要他的一對盲眼。

曾經,她毫不客氣地管他叫“玩弄玄虛的老神棍”,可他說他們的緣分還長得很……果然,公主薨逝後,他就找到她,原來他也是受公主所托而庇護詹二爺的同伴,或者叫,戰友。

他們生而卑賤,行走於世間,卻並不完全地屬於這裏,他們終身被“正常”的同類排斥、懷疑和唾棄。但他們也有心,懂得回報那唯一尊重自己的貴人。為此,這些下九流的巫者會親手挖出自己的戰壕,跳入無名的偉大和悲壯。

一個老兵怎麽教導新兵使用那些閃亮的武器,尹半仙就怎麽教會貞娘完全打開自己的天賦;戰士們並肩死戰到底,他們閉著眼逆天而行。

為了公主交給她的使命,貞娘不惜做出違背巫女本分的惡事,譬如,借歸魂的名義將柳夢齋誆上隱寂寺。故而當柳承宗通過馬世鳴向她提出,要她去張家灣開挖亡妻的骨殖,入獄向他兒子揭開前塵秘事時,貞娘如釋重負地一口答應。

在她,這就算是贖罪。而馬世鳴為什麽答應這一要求?貞娘猜,一定是柳承宗委婉地“威脅”過他,假如不這樣辦,自己在公審時就不會配合,而會翻供指證唐席,那麽已經和唐席卷入過深的馬世鳴無疑會受到牽累。

至少,她和馬世鳴都有充分的理由來做這件事,但柳承宗自己是為什麽呢?

她請教過師父尹半仙,尹半仙用他只有一半能活動的臉孔笑了笑,“我挖過不少死人的墳塋,都是受活人拜托。你會見識到的,每個人,哪怕那些心都爛光的人,最後也需要被原諒,需要獲得安寧。”

當貞娘按照柳承宗所指明的地點與標記來到張家灣那一片人跡罕至的小樹林,親手把女人和小孩的骨頭與那個成年男子的遺骨一根根分揀出來時,她感到的不僅僅是龔尚林的怨靈,她同樣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簡直是在柳承宗的心臟裏開挖。

這只會使她更為迷惑。為什麽在覆滅的前夕,這個惡貫滿盈的老人要將埋葬了多年的罪孽連根挖出?

懺悔嗎?但她在他臉上捕捉不到一絲後悔的痕跡。畏懼嗎?可他看起來一臉坦然,無論是審判還是良知,都休想拿他怎麽樣。

她曾把手伸進不少人的心裏頭攪和過,但她摸不透柳承宗的心。她不知是否因自己的眼睛已被召靈術所損毀,總之她看不透他的心,在他寬闊的胸膛下,她只看見了一片血淋淋的天空。

“老爺子,你所有的要求,我們都滿足了。眼看天快亮了,明日的會審,你可準備好了嗎?”

馬世鳴開口後,柳承宗終於睜開了眼睛。

“馬大人放心。現在,我想單獨待一會兒——和我妻子一起。”

馬世鳴猶豫一下,在考慮過柳承宗拿人骨自殺的可能性之後,他朝貞娘點點頭。

貞娘捧上了那只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