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5)(第4/5頁)

他看見柳夢齋在一夜間脫胎換骨,原本別扭又輕浮的外表消失了,從那舊皮囊裏,走出一個他從來不熟悉,但卻一直渴望的男人。以前要是他指責他,那小渾蛋會陰沉沉地吊著臉,一連十幾天見不到人影;現在他卻在他面前進退裕如、應對有節,哪怕柳承宗和他並無血緣關系,也一樣會由衷地欣賞他。縱使這個年輕人在過去表現不佳,但眼下,只要你聽聽他對一件事的看法,見過他行動起來的樣子,你就可以毫無疑慮地判定,人生的盛宴已為其預留了最好的座席。

柳承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總是冷落他,打擊他,所以才從未了解過真正的柳夢齋,還是這孩子突然間開竅了?但他能確定,這一切變化都和那個叫白萬漪的小丫頭有關。盡管兒子幾乎從不當著他的面談到她,但根本用不著訴諸言語,那小子的一舉一動都彰顯出她神秘的存在,她讓他整個人猶如沐浴在火焰當中,輝煌流溢、光彩照人。

柳承宗一度非常努力想在獨生子的影子裏認出自己,但卻往往以失敗告終。此刻,他終於認出了他自己。

為了撫平一雙美麗眼眸裏的所有疙瘩,你自貶為奴隸,又自擡為英雄,你決定無條件投降,又下決心死戰不退,那些投入、懸浮、堅定、沉醉……他統統了然於心;就是這些自命不凡,就是這些自不量力,終將把男孩領入男人的門檻。

柳承宗毫不懷疑,無論二十年之後,兒子會不會也一腳把那女人踹下深坑,但假使現在你粗暴地幹預這一切,你要了那個女孩子的命,也就等於一並要了男孩子的命——兒子的靈氣將會在刹那枯竭,你將失去一位優秀的繼承人,重新得到一個廢物。因而柳承宗認為,順水推舟地成全那婊子的背叛會是更為明智的做法:愛人的死亡也許會熄滅柳夢齋的所有活力,但背叛,只會激發出恨意;而“恨”則是另一種活力,也許不如“愛”那麽好,但一樣頂用。

事後柳承宗不得不承認,縱使他已意識到了兒子對白萬漪迷戀到何種程度,卻依然誤判了這份戀情對兒子的影響之深。他完全沒有料到,柳夢齋竟敢破壞她與首輔公子唐文起的“婚禮”——而作為父親,他又有什麽資格教訓他呢?他也是搶了別人的未婚妻來做他的母親……

張尚書倒台前,柳承宗就已時不時地察覺到自己的無力。當他年輕時,他以為自己不會老,抑或說老了也和年輕時差不多。但隨時間的推移,柳承宗終於逐漸理解,為什麽不可一世的明君聖主們總會在年老時犯下可笑可怕的錯誤。他們不是昏庸,他們只是在肉體和精神上一起衰竭了,從而失去了牙口和力道,在同運氣的角力中,他們不再能夠牢牢地掌控運氣,而只能被運氣掌控。為此,過於血腥、殘忍,過於暗無天日的遊戲已不適合他這樣缺乏自信的老人了。柳承宗急切地收縮戰線,意圖撤退到光明又安全的地帶,可惜,大勢比他的動作更快。之前他怎樣在人生裏攻城略地、踏平所有,如今就怎樣節節退敗。而那些夢中的幽魂,那些故人的臉龐也不再能輕易被打發掉,他醒來時總會有老半天動彈不得,以為自己也死了。

終於有一天,他發覺自己連一個十六歲的小婊子也對付不了了。

就在兒子和她的“初夜”後,他已看出,一切都是枉費心機,無論拿死亡或背叛來對付她都沒有用,因為兒子根本就無法接受失去她。那還能怎麽辦?他只能任其發展。他派人把白萬漪的底細摸了個透,她的確是個單純善良的姑娘,而單純善良這種玩意就好比荒漠裏冒出的清泉,讓每一個塵世裏的流徙者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忘我地享受活著的暢快,直至發現泉眼被其他人投了毒。

所以他再三地叮囑柳夢齋,你想愛她就盡管愛,但什麽也不要同她說——雖然柳承宗自己都明白那太難了。一個人把心掏出來的同時,多多少少會帶出點兒心裏話。更何況,男人還能聊些什麽呢?他們滿心裝著的就是那點事兒,不是女人,就是自己的敵人。

最後落到這個下場,柳承宗其實既不怪柳夢齋,也不怪白萬漪。沒有人不犯錯,而是否受到懲罰,全看你是否被置於足夠強大的保護之下。柳承宗心知肚明,完全是由於他自己首先失去了庇護的力量,才使得那“小兩口”的錯誤變得致命。這一年以來,他眼睜睜看著羅織多年的權力金網被一根根拆散,不斷有攀附者從線頭的這端或那端掉下去,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厄兆不斷地湧起,他總感到自己就是下一個。這一天終於到來時,他甚至有些驚訝,它居然來得這麽晚。柳承宗心平氣和地接受了自己即將被拖向末日審判,他使用最後的狡詐和無情,把自己的幫兇和黨徒一並拖走。他向弟弟們、向侄子們撒謊,瞞報已議定的條件,以令他們配合審訊。等他們發現根本不會有任何針對他們的赦免減罪時,早已來不及了。他們每個人的性命,均已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老爺子拿去置換了柳夢齋的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