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5)(第3/5頁)

“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好。我這樣的朋友,大人一定用得著。‘白屠夫’,就是我送大人的第一份見面禮。”柳承宗頓了頓,補充道,“哦,還有這箱‘祥瑞’。”

他絕不會告訴他,這箱,就是他手頭僅剩的一箱。他沒有籌碼替夥伴白承如翻身了,他只能靠著踩他一腳來拔出自己。

終於,張禦史笑起來。柳承宗也跟著他笑起來。

離開張府時,夜風一吹,柳承宗才發覺冷汗已濕透了自己的背脊。他常年替白承如辦事,因此對他的敵人們都不陌生,他始終記得白承如對張禦史的評價:“這個人表面上一副硁硁自守、憂心天下的樣子,其實只是個沽名釣譽、嘩眾取寵之徒罷了。沒有風骨,只有野心。”

就憑這一句,柳承宗押了一寶,到底叫他給押中了。從此後,白承如的宿敵張禦史,將會成為他柳承宗全新的“白承如”。

接下來的年頭裏,他們倆狼狽為奸,權錢媾和,一個在官場上平步青雲,一個在商場裏財源廣進。當年的張禦史慢慢升起為張尚書,綹幫也搖身一變為留門。張尚書給操江禦史寫個條子,官運的漕船就成了留門運送私貨、逃避關稅的私船。留門給張尚書獻上例規、節敬和獻金,尚書就能大把大把地收買門生和黨羽……

春風得意的年頭裏,柳承宗鮮少有空去懷想長眠人。雖然她偶爾會在他心頭猛地一割,但馬上就會被接踵而至的現實問題趕走。他最常想起她的那一段,是在碰上那個小倌人白鳳之後。他捧白鳳是砸了大錢的,不單單是出於某種彌補——畢竟那是白承如的養女,而且因為那個年輕姑娘總會喚起他悵惘的回憶,令他倍感親近。比起和她上床,他更喜歡靜靜抱著她,感受她內在翻滾的那些又耀眼、又紮人的力量。是的,盡管她是個專業的婊子,但他還是能在她表演出來的完美順從之下,摸到她骨子裏的野性,還有孤寂。因之他早早就預料到,她注定會對這個人間失望透頂。

柳承宗不記得自己曾有過深夜崩潰的時刻,其實他的夜晚通常比白天還要忙碌多彩。只有那麽一次,他喝了太多,不小心碰倒了櫃子上的幾本書,一本唐詩跌下來,恰好把一句攤開在他腳邊——“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1]。

他突然就軟下來,撫心痛哭。

哭了好久好久。

龔尚林和小兒子的失蹤曾激起過不少流言蜚語,對此,他一概保持沉默。直到延載之變、先帝殉難後,他算是默許了一種說法的流傳:柳夫人是因為和丈夫鬧別扭,所以偷盜了宮裏的東西,遠走高飛。也有過不少媒人來提續弦之事,他一概推辭,不知內情者還以為他情深故劍,仍在等候著失蹤的人。

柳承宗無法承認是自己親手殺死了妻子。或者他單單是不想承認,妻子死了。

她的熱烈、她的狡黠、她的自私、她的決絕……所有曾令他顛倒地迷戀過、失控地憎恨過的一切,都變成了一堆讓蟲子啃過來啃過去的肉,一捧白骨。

而對她留下來的那個孩子——他們的孩子,柳承宗同樣是一籌莫展。他不是沒試過培育他身上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他帶那孩子去打獵,手把手教他給動物開膛,“人就和動物一樣,速度慢一點、力量小一點、判斷錯一點,你就完了。要想活得好,就要比其他人都強大,還要比其他人都小心。”

他無比希望這孩子可以在這一堂課上展露出成功者的天賦,那種與生俱來的、帶著優越感的冷漠,但柳夢齋卻只是拼命地哭,想把手上的血弄掉。

也許長大一點,他會不一樣。柳承宗安慰自己說。

然後一眨眼之間,柳夢齋就長大了。奉承者們總是說,看到他,就像看到老爺子年輕時的樣子,柳承宗試著拿局外人的眼光去打量兒子,但他沒看見自己,他只看見她,那一個性情多變、總認為生活虧欠了自己的小賊。

他對柳夢齋的感情極其復雜,愛、愧疚、憐惜,但又混雜著反感、鄙視、厭惡,甚至還有一點點恐懼。尤其當他揍他時,那小子會死死瞪著眼,不求饒也不說話,每當那時候,柳承宗就感到更怕他,也因此而揍他揍得更狠,假如他停下,也一樣是因為怕,怕自己會一個忍不住活活打死他。

他甚至做過那種夢:濃霧裏四處是火焰的轟鳴,他把兒子一腳踢進深坑裏,再把土堆踩平。柳夢齋每每向他追問母親的下落,他夜裏頭都會做噩夢。但噩夢也拿他無可奈何,他像一條鬥犬抖掉身上的血塵那樣將夢魘抖落,翻身爬起,開始新一天。柳承宗驕傲於自身的冷酷,驕傲於自己是一個從不叩問內心的男人,一個真正的男人。

他發覺自己的改變,是在百花宴刺案後。那時,他聽說他兒子,那個向來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小崽子對一個小清倌著了迷。柳承宗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該派人宰了她!在平常,這不過只是一樁蠢事,並不是災禍,但在這種非常時期,任何情感的卷入都代表著巨大的漏洞,會被別有用心的人滲透、利用。然而令他驚訝的是,他竟然狠不了心、下不去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