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5)(第2/5頁)

他們離開了好久,柳承宗依然僵硬地把那匣子抱在臂懷間,不知該拿“她”怎麽辦。

他一直就不知該拿她怎麽辦。

一開始,他就看出了她是什麽人。她是個理直氣壯的賊,她認為別人的富厚、優裕就是她天經地義向他們劫掠的理由;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以為自己對別人的需索和盤剝就是“愛”,但凡她舉起刀,你就得上趕著把脖子伸過去,只要你表現出一絲猶豫和閃躲,她的“愛”就會受到天大的委屈。

可他不想讓她受委屈,他看見了她漂亮眼睛裏的疤痕累累,那時,他只想撫平她,他唯一的渴望就是終有那麽一天,她的眼睛能變得柔軟放松,能充滿對他的信任依戀。她是賊,他就做她的窩主。她是孩子,他來當大人就好了。這團火太迷人,他以為他做得到。

但他高估了自己。

他已經不大記得起耐性是怎麽一次又一次被磨光的,究竟從什麽時候起,他就徹底厭倦了她那一套把戲。她總是掏出自己的心打得噼啪作響,就像債主打算盤一樣,哪怕他為她把九十九件事都辦得圓圓滿滿,但凡有一件事不夠合她心意,她就會把那算盤嘩啦一摔,以前的付出統統歸零,你不愛我、你不疼我、你不懂我、你不關心我、你不重視我、你從來都沒有過……

不斷地填充,不斷地清空,不斷地證明,不斷地質疑。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無能。她耀眼的外表之下,沒有心,只有像火堆一樣貪婪的東西,碰到什麽就吞噬什麽。她需要那麽多的愛,但她自己誰也不愛。他在黑茫茫的江湖裏,一半時間在廝殺,一半時間在忍耐;等他回到家,她給他的世界是一模一樣的——一半時間在廝殺,一半時間在忍耐。所有的體貼、溫順、忍讓、懂事……在她看起來全都是婊子的花樣,只有不愛你的女人才能做出那個樣,而她不屑於做一個婊子。但假如妻子就是這樣、愛就是這樣——為了自己能贏,就逼他一直輸下去;為了自己的安適,就叫他永遠緊張——那他還是更喜歡和婊子相處,他不要她的“愛”了。

到底,她把他耗光了,他所有的溫柔,都為了她耗得光光的了。

當他終於對她掄起拳頭時,他是那麽地恨她,恨她把自己在所愛的女人面前變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柳承宗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龔尚林朝他開的那一火銃。火藥早打完了,但只需那一聲空響,就足以將他撕碎,被一同撕碎的,還有他天真的妄想——他們能重新來過,他會原諒她,也會請求她的原諒,他們會一同撫養獨生子長大,然後並躺進同一個墓穴……但那一下令他清醒了過來,他知道,他們這對怨偶會一直廝殺到地獄之門。

他把她踹下去,盯著她的眼睛被一鏟土徹徹底底地捂滅。

說實話,柳承宗難以想象像龔尚林這樣的女人會甘於被摁進低下之所、沉默之地,而不再叫囂、反抗,或策劃著卷土重來。所以過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就幹脆不去想她,反正他有太多事情亟須處理。

首先,他掩蓋掉了靈芝被燒的事實,而向白承如匯報說,一切順利,靈芝已被他安全轉移,只不過出了一點兒意外情況:安平一黨偷盜時,和鎮撫司發生了嚴重沖突,傷亡慘重,他不得不將雙方的人證統統滅口。白承如相當生氣,但並沒有起疑。接下來,在白承如刻意的操控下,翰詹科道紛紛開始對鎮撫司、對“祥瑞”發起了大舉進攻。就當白承如躊躇滿志,準備將靈芝獻上,從而重重給政敵們一擊時,作為他同夥的柳承宗卻暗地裏接觸了“倒白派”的領袖——張禦史。

張禦史敢於幹實事、講實話,糾彈失職官員從不留情,年紀輕輕已頗具資望,做到了都察院副都禦使的位置,這一次就是他領頭掀起了針對白承如的輿情之戰,在政海中攪起了天大波瀾。柳承宗設法買通了張府的門子,偷偷給張禦史遞上了一份大禮——被他搶救而出的那唯一一箱靈芝,並附上了自己的名帖。

當夜,張禦史就接見了他。“這麽多靈芝是——?”他擺出一副好戰又淩厲的神情,假如不是飽經歷練之人,壓根看不透那背後的不安。

柳承宗胸有成竹一笑,把白承如原先的計劃對張禦史和盤托出:“白大人將會在萬壽節時進獻靈芝,而那些曾對祥瑞說三道四之人——”他比了一個手勢,在以往的幫派談判中,他曾千百次練習過這一手勢,其中脅迫和惋惜的意味都恰到好處。

張禦史的臉色變了,然而很快就恢復了過來,他已經明白了,這個綹幫的“老爺子”不是來宣戰的,而是來求和的。

兩人達成了交易,柳承宗會把鎮撫司聲稱“被盜”的靈芝統統扣下,幫助張禦史推倒白承如。同時,張禦史必須在接下來的政治清算中幫他和白承如劃清界限,力保綹幫、力保他柳承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