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7)

四十 碎瓊瑤

受審過後,柳夢齋等諸犯照例該帶下收監,而各人均已定讞,便不再押回詔獄,而是直接被送往刑部天牢。柳夢齋五月就曾在刑部“坐牢”,他出手闊綽,人又愛交際,在押時就與獄中各級司官喝酒賭博,稱兄道弟,混得個濫熟,出獄後更為感謝“關照”而對提牢廳上下大派紅包,因此主事對他“二進宮”特別照顧,仍舊把火房給他收拾出來,還親自帶了人來為他除去鐐銬,修面修甲,又脫換了囚服,為他替換上一身石青小羊皮袍。

柳夢齋摸了摸有日子未曾沾身的舒潔衣衫,雙目驟然紅若滴血,“煩請老兄為我尋一身孝衣來吧……”

主事已知柳承宗於堂審時暴卒,也嘆口氣,連道了幾聲哀,“今日已晚,大爺先安寢吧,明兒我準叫人弄身白布孝衣進來,盡一盡你的孝心。”

“多謝。另外,兄弟還想見個人。”

“這——大爺,你也知道,咱們刑部的堂官換了人,於今那位祁大人可不比先前的侯大人好說話,我給大爺安排這屋子已是出格了,大爺也體諒體諒我,別給我送忤逆。”

“煩老兄轉告祁大人,要不讓我見這個人,我就撤回原供。”

過堂時,柳夢齋已將諸承審官們研商案情的細語聽了個十成十。那些人在言談中透露出,九千歲要求留門案既不許“屈打成招”,但又得當場審結。現今既順利結案,若主犯之子突然提出修改供狀,那勢必要重審。因而他這時提出撤供一說,便是相當有力的威脅。提牢廳主事也是幹了半輩子的老刑名,眼見如此大案居然一場審定,便已心中有數,高層肯定是有人急於奏結,萬不可節外生枝。

“好吧。大爺先說說看,要見的是誰?我看能不能瞞上不瞞下,想辦法替你安排。”

就這樣,派去傳話的典獄急急出門,正待趕往懷雅堂,忽聽不遠處傳來一個婦人絮絮的語聲,定睛一瞧,那不就是懷雅堂萬漪姑娘的跟媽?旁邊那個一聲不吭的,不就是萬漪姑娘本人?

於是這一來一回,總共不費一刻鐘,萬漪就被帶入了天牢,仍是那一間熟悉的火房。她與柳夢齋定情,全在這一所房舍的一桌一幾間,不過是半年後重回故地,當時甜蜜的心境卻有如隔世之遙,渺然不可追。

柳夢齋這時已除去囚衣,潔面凈手,雖不復最初的豐神俊朗,但比起在堂上的一身狼狽來,已頗能瞧得過去。反倒是萬漪雙目發直、身形僵硬,整個人都像是一副空殼,透出幾分駭人的鬼氣。

她直勾勾盯了他一盯,突然就微微一笑。他也直直地望她,卻只坐在那兒既不起身,也不說話。萬漪徑自走上前,張臂一攬,便將柳夢齋的頭攬入了胸口,而後,她徐徐地闔起雙目。

“真好啊……哥哥,從你被帶走,這世上就再不剩一點兒‘好’了,只有把鈍刀子時時在我心裏頭剮,活著就是個受疼,日疼夜疼,張眼閉眼都是疼,每喘上一口氣都疼……還好我忍下了,忍到了這一刻。還能再這麽抱抱你、看看你,真好。”

她把他的臉龐捧在掌心裏端詳一刻,復將自己的鼻尖摁上他已生出兩道淺淺紋路的額心深吸了一口氣,“哥哥,妹子不想再受那份疼了,就讓我留在你的‘好’裏頭吧。”

柳夢齋感到她再一次將他攏入雙臂,他偎著她柔軟的胸懷,聽見她腔子裏撲撲跳動的心,那心跳如潮汐翻湧、明月孤懸,幾乎將他擁入寧靜的深淵,若不是忽有厲厲的流星滑過。

萬漪一手摟抱他,另一手就拔下了發簪,對準咽喉插落。

瞬時後,銀簪就撞破了什麽,但她卻覺不出一絲疼。萬漪恍恍然張開眼,見柳夢齋的手護在她喉下——他那只盜賊的手,輕若風、快似電。

萬漪大驚失色,慌亂中,她又猛一拔,那簪頭原已深深嵌入他虎口,頓時一股血就直噴而出。

萬漪大哭了起來,不知所措地去捂他的手、按他的手、揉他的手,他一攥住她,揚聲向外頭喊道:“都好!沒事兒!”

門外有人告了聲罪——那是負責監聽動靜的獄卒。畢竟留門的首犯老爺子已死,若他的獨生子也不明不白死在獄中,刑部的臉面可就不大掛得住了。有了這一層顧慮,盡管主事允許柳夢齋會客,卻也派了人時刻提防,以防來客協助重犯自盡。所以,柳夢齋一見萬漪哭鬧,趕忙就高聲申明自己安全無虞;但他見她哭得個沒完沒了,唯恐激得看守中斷此次會面,情急下也不由大吼一聲:“別他媽哭了!”

萬漪被他這一罵,倒一下子止了哭,只一聲聲打著噎。

柳夢齋又低嘆道:“別哭了,我沒事兒,你瞧,沒事兒了。”

他硬擠出一點笑容來,將腰帶扯下,在自己受傷的右手上隨便纏了幾纏。但血跡轉眼間就洇濕了布帶,他不過拍拍她的臉,就在她一邊面頰上留下了桃花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