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7)(第3/8頁)

“我活不了,我做不到,活著太累了,人比狼還可怕,好像我這樣的人——”

“你哪樣的人?”他忽又變得嚴肅,板起臉來道,“我來告訴你,你是哪樣的人。你做這行,廉恥是早就扔了,你還偷過東西,出賣過別人,你也欺瞞過、坑害過自己的朋友。哦,對了,你殺過人。”

萬漪那源源不絕的淚水驟然間凝結,她面色大變,慘白如死,似乎血管裏的血液也停止了流動。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只淡淡笑了笑,“你說過,你目睹白鳳親手勒斃了白珍珍……白鳳曾是我父親的情婦,我了解她為人。她不可能讓你活著走出來,除非先把你變成幫兇。”

慢慢地,他伸出幹凈的左手,為她擦拭著血痕斑斑的臉,“看清你自己了麽?妓女,賊,叛徒,殺人犯。白萬漪,你半點兒都不是——你自以為的那個人。”

他的話流竄過她全身,終於,在看過了所有人的面具後,萬漪看見了她自己的臉被他輕輕翻轉到背面,鏡中的倒影終於扭過頭,露出她後腦勺上的那張臉——萬漪從未見過的,另一個萬漪。她汗毛倒豎,身體裏抖動起一股黑暗而炙熱的戰栗,無比清晰地,她感到了命運即將萌發。

柳夢齋一瞬不瞬地凝視著這個妓女、這個賊,他的叛徒和他美麗的殺人犯,目光裏鋪滿愛憐。是的,他早已看見了完完全全的她,但如果她只愛一半的自己,那麽他也情願一輩子假裝只看得見她純潔的半面妝。可惜白晝馬上將離開天際,他沒時間了,在永夜降臨前,他必須逼她面對生命的真相。

那真相就是:我們全都是愛和恨嫁接的怪物,是暴力狂和受虐狂結合的後代,我們身體裏的一半和另一半永遠在相互恐懼、相互詛咒,永遠想要把對方摁進暗無天日的深坑之中。

停止這個自己迷惑自己的把戲,現在,把你的手,安放在泥土和白骨之上。

“你做得到的。”

末了,他一點點揩掉了她兩腮的血淚,還她一臉的白凈無瑕。“那些惡狼一樣的壞人能做到的,你統統能做到,坑蒙拐騙、殺人放火,而且靠著你這副無辜的小模樣,你會做得比他們所有人都好。你只牢記一點:不管是對誰,你家人也好,你那些所謂的朋友也好,每當你忍不住想對他們心軟,那就多想想,他們可曾對你心軟過。別怕,小妹妹,你行的。往後哥哥沒法護著你了,只靠你自己了,不過,只靠你自己就夠了。”

他的話尾拖得長長的,充溢著不舍。萬漪又被拽回了當下,她猛然間記起他快要死了。世界又一次崩塌,她一頭栽入他懷中,“哥哥,不,哥哥,你不能活,我也不能活了,讓我陪你一起吧,讓我死了吧,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先走一步,去那邊接你……”

“不行!”他推開她,逼在她蒙眬的淚眼之前,“你不準死,你得給我活著,活得又長又好!我不要你去那邊接我,我要你在這裏安心地等。”

“等……等什麽?”

“等那些人,把我和我們家害到如此地步的那些人,等他們一個接一個被老天收走。白萬漪,你必須親眼替我看到仇人們的下場,你可是我柳夢齋的妻子,你是我寡婦。”

他的語調依然極盡克制,但表情已睚眥盡裂,瘦削的臉盤上,血管一根根凸起。萬漪很害怕,她怕自己倘若不順著他,他就會像老爺子一樣,當場血管爆裂而亡。

於是她忙撫著他額頭、他尖銳的鼻峰,柔聲哄慰,“好、好,我知道了,哥哥,我答應你,我會等,一直等。”

他急喘一陣,一分分恢復了常態。“記住,你可答應我了。好,下面接著說第三件事。第三——”他猶豫片刻,復露出一絲笑意來,“還有第四、第五……直到千千萬萬、無窮無盡,全都是同一件事:小螞蟻,我愛你,活著愛你,死了一樣愛你。你不信,回頭你給我立個衣冠冢,歲歲來一次小寡婦上墳,我的魂魄保險翩然歸來,好像你們那‘段娘娘’一樣,佑你福壽雙全。”

萬漪又覺出那把鈍刀在心臟裏剮了,淚水霎時間如湍流般奔湧。他含笑摟住她,卻也不禁落下了淚來。

二人正相擁而泣時,猛聽關閉的房門“通通”響了幾響,獄卒在外面喊道:“柳大爺,會客時間到了。”

萬漪渾身一僵,一下子拼出了死力摟抱住柳夢齋。他抹了一把臉,收幹了淚痕急急低語道:“行了,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哦對,替我照顧好金元寶,別叫它太難過。那家夥看著傻,心裏頭什麽都明白。”

“柳大爺,您送客吧。否則便恕小的無禮,只能進去請了!”那一段焦啞劈裂的嗓音又一次響起。

萬漪從未品嘗過如此劇烈的恐懼,她拼命地攀住他,只恨鉆不進他骨頭裏。柳夢齋卻決絕地將她推開,他扶住她雙肩,黑眼睛從她淚光粼粼的臉容一直流落到她脖頸、胸口,他的手也跟著停留在她胸前,又用力一撕,撕開她幾層外衣的前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