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8)(第2/3頁)

詹盛言但覺這話聽起來莫名親切,他費心思索了一時,到底憶起那動蕩的舊年之音——“你和這只兔子一點兒區別也沒有,你們同樣都攥在天命的手裏。你當你攥著這小家夥,那只不過是天命假借你的手呢。天命就在你眼前呢,但你是個盲人。現在,睜開眼看吧。”

他太久沒聽見過她招魂一般誘人的聲音了,這令他情不自禁地笑起來,“你也是個瞎子,看不見嗎?兔子就是將軍,將軍就是兔子……”

“你在說什麽?”

“你和我,我們鬥來鬥去,像不像兩只兔子在爭論誰才是大地的主人?像不像兔子身上的跳蚤在爭論,誰才是兔子的主人……”

他喃喃著,頭就朝著胸口低垂了下去。尉遲度微微皺起眉,立馬有人給了詹盛言一巴掌,將他抽醒。他重新睜開眼,昏蒙的眼底驟然閃動起那些算命的瞎子才會有的古怪神光。

終於,尉遲度相信了,詹盛言之所以說話總這麽含含糊糊,不光是因為太多的牙齒被拔掉了、被打斷了,他整個人都已經像他們所說的那樣,被徹底打廢。

然而被徹底打廢的詹盛言也不肯投降。一個不肯投降的人,是沒有任何價值的。

他猶豫了一下,問他道:“你還有什麽話,想對咱家說嗎?”

詹盛言又沉思了好久,他傷痕累累的臉孔上翻動著燭火的重重紅影,如燃燒在戰火裏的城墻。突然之間,他擡起手,向他伸過來。

尉遲度身邊的那些護衛馬上摁住詹盛言。詹盛言笑了,他的聲音虛弱至極,但還是像把刀一樣沖他拍過來。

“尉遲度,在向野心下跪前,你曾是個多勇敢的戰士啊。”

那你呢?你又是向什麽下了跪,才會淪落至此?——不過尉遲度並沒有反問詹盛言,沒有意義了。他轉身走出了他的牢房,甚至不知自己為什麽偏要來這一趟。

天已漸亮,洪光傾瀉處,紛紛揚揚的雪花飄降。

尉遲度凝立了一刻,他猛地明白過來,最後詹盛言把手伸向他,並不是想要襲擊他,他只是想拍拍他肩膀,就像兩個即將分兵作戰的好朋友。

“德勝門歸你了!守住。”

他曾是唯一一個拍他肩膀、拿他當朋友的男人。盡管後來的尉遲度不需要朋友了,他只需要奴隸。

然而他深知,有些人,死不為奴。

他又一次仰面望了望灰白的天穹,“常赫。”

常赫的前任馬世鳴已遭收押,正在接受審問。作為新一代鎮撫司掌門人,常赫接到了他上任後的第一條處決令。

他一絲不苟地執行了命令,但他想不出,這一種處決方式,到底是出於那不可捉摸的“男人”的殘忍,還是慈悲?

若非他們把酒送進來,尉遲度的到訪,就只是詹盛言的一場幻夢而已。

可現在,一壇又一壇的美酒被陳列在他手邊,將他環繞其間,燒酒、黃酒、西洋的酒、俄羅斯的酒……統統是頂級好貨。他的眼睛不管用了,但鼻子和舌頭還能將就。是不是尉遲度剛才說,他把柳家給抄了?難怪他用起毒來也像個暴發戶。

詹盛言以為這些是毒酒——有一碗該是吧,他認為這是個不失品味的死亡遊戲,就像活著的遊戲一樣,由那多似沙礫的繁星中挑一顆,來主管自己的命數。

他毫不猶豫地喝起來,一碗、兩碗、三碗……卻什麽也沒發生——刀剜的痙攣、窒息的血沫——什麽都沒有。恰恰相反,他那些從神經到肉體的絞痛、紮痛、刺痛、灼痛、冷痛、脹痛、鈍痛……所有的痛苦都在消散,一種久違的、登仙般的快感如海濤般騰湧。

他有一年沒喝過酒了,所以他喝得飛快,醉起來也飛快。刹那間,五色明燈已燃起,映出一列列炫目的純金酒器、著色的甜點、瓶中藍郁郁的孔雀翎、艷腴沉重的花朵……不知名的美人們焚鬥香、秉紅燭,她們的長發如酒水般四處潑灑,纏繞在發間的水晶和寶石發出一瞬即逝的簌簌閃動,諸天消融,異香彌漫,混沌裏升起又一場長夜盛宴。

這是父親的慶功宴!詹盛言見父親高坐堂上,威儀如金甲天神。“此番戰勝之速,前史所未有也!”母親顧視清高,然眼含愛情與笑意,“幸得將軍固守邊圉,使敵人無處逞威。”他也望見了姐姐,她青春富麗、生機勃發,摘下了後妃的鳳冠拋去一旁,“這勞什子好沉!”跟著就發出爽朗又明快的笑聲。爛漫嬌憨的小妹向他張開雙臂,仰起她逗人愛憐的小臉,“大哥抱!大哥抱!”他一把擁起她,任她在懷中肆意撒嬌……

“封詹盛言為安國公,賜金牌、銀幣,歲祿加至兩千石!”詹盛言一驚,這是他自己的慶功宴嗎?他被擁立在眾人之巔,接受勝利的歡呼。而在他開口之前,所有人都已屏住呼吸。“願國家強、聖德明,萬裏疆域、百兆子民長享太平之福!”他聽見自己洪亮的聲音落入了狂喜的樂音中,月華忽滿,家人們都向他粲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