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萬艷書 貳 下冊》(18)(第3/3頁)

一束長長的牽紅拉著他,將他領入了喜宴。牽紅另一端,是一位新妝嬌娘,艷錦裁雲,新綾織鳳。他懷著惴惴的心兒揭開她——他的雙頭新娘啊!素卿和珍珍張開她們只為他而生的同一雙動人眼眸,將他長久凝望。

“我們奪走了你太多,還給你呀。”

詹盛言任由淚水滑落,他傾過身體,好好地抱了她們一抱,“你們給我的更多。”

他感到了一陣動搖,他在馬背上砍殺著看不見的敵人,而她們已踏上他生命的船頭,獻給他長明燈與七弦琴。

轉眼之間,巫女收法一般,圍繞著他的華宴與親愛之人統統被收走,沙場的血紅漸漸褪色,四面八方空余下一片潔白,仿似眾鳥飛絕的皚皚雪地。

自那雪中,渾然湧出了一名女子,姿儀天成,花明雪艷,那軟羅紗纏裹的身體下仿似燃燒著熊熊烈火。

“所有人都走了,只有我在等你。”

詹盛言望向白鳳,忽憶起不知多少次,她的美令他的靈魂淪為肉身的人質,令他痛徹心扉。

他也回望她許久,問她:“你還恨我嗎?”

“戲子們下了戲,就該一道喝酒去,誰還繼續緊握台上的刀呀?”她對他一笑,盡態極妍,朝他伸出手,“來吧,我的爺。”

詹盛言遲疑了一下,不曾去拉她的手,而只是微微一笑,“相逢一場,無虧無欠,甚好。”

她的笑臉在凝固,一點點變空、變得透明,“你……不來了嗎?”

他依然笑著,笑眼裏有寬寬的天地,“足夠了,悲歡都夠了,我積蓄的所有財富,都叫其他人收取吧。我不回去了——原就不該來的。大姑娘,此番後會無期,你保重。”

他見她慢慢地落下淚來,見自己在她的淚水中倏然消散。他找回了輕盈,仿似戲水的浮蓮,他終於回歸到他應有的寂靜、光華,他的遼闊和無邊。

他翻湧著降落,飛灑漫天。

常赫親手合起了詹盛言的眼皮。

酒被送入後,詹盛言幾乎在彈指間就將自己完全灌醉,隨後常赫就派人剝除了他全身的衣衫,拖到庭院的雪地中。一個時辰又三刻鐘之後,那個曾名動天下的男人掙脫他狹窄的皮囊,離開了這個世界,只留下一具被大雪半覆、冰冷的屍體。他將自己遍布傷痕的赤裸身軀攤開在嚴冷的高天之下,昂頭挺胸,雙臂大張,一對盲眼中竟似有安寧莊嚴之意。

常赫一直守著他,計算著時間,詹盛言斷氣,不早也不晚,恰好在午時三刻,而他聽到他所說的最後一句醉話——這些細節他都要向九千歲一一匯報——

“裸葬何必惡,人當解意表。”[1]

[1]〔魏晉〕陶淵明《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