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魏伯和硯冰在看到霍驚堂出現時, 便已識趣地退出去,廳堂裏只剩下霍驚堂和趙白魚兩人。

霍驚堂將趙白魚摟入懷中, 掌心扣住他的後腦勺溫和地摩挲著, 附和說道:“好,等事情一了,我們退隱山林,再不管官場這點破爛事。”

趙白魚死死抓住霍驚堂的衣擺, 指尖泛白, 壓抑到極致的聲音竭力地表現出平靜的情緒:“昌平手染無數條人命, 她不能不死。”

霍驚堂:“我會幫小郎找到殺昌平的辦法。”

“什麽辦法?”趙白魚盯著霍驚堂衣服上的紋路, 僵硬地說:“我手裏就有昌平收受賄賂的證據,有她這些年橫行兩江, 殺人滅口的供證, 還親眼目睹她的心腹太監李得壽火燒采石場,殘殺三百條人命……有了這些,還不夠嗎?”

沒等霍驚堂的回復,趙白魚猶疑不定的重復問:“還不夠嗎?我知道帝姬的命比普通人矜貴,打殺一兩個人還能被法外容情,但是打殺數百人,罪行滔天, 還是能被赦免嗎?就算加上我這條命,到垂拱殿死諫, 也不能嗎?”

趙白魚想掙開霍驚堂的懷抱,想從他臉上找到否定的、不贊同的痕跡,想知道他是不是覺得昌平公主該殺、當殺。

可是扣住他肩膀和後腦勺的手都太堅定, 根本掙脫不開,只能聽到霍驚堂壓抑著情緒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昌平該殺, 可以死於山匪埋伏,死於刺殺,唯獨不能因兩江大案而死,不能死在這個節骨眼上。”

“你知道?”

趙白魚抓著霍驚堂衣擺的手慢慢松開,低聲詢問:“你知道支撐昌平在兩江為非作歹的底氣是什麽,你早就知道真相?原來你們都知道嗎?”

他放棄掙紮,聲音低落迷茫。

從來沒見過他的小郎君難過成這樣的霍驚堂,心口仿佛破了個洞,那洞越擴越大,灌入荒野的風,吹得心口驚惶慌張。

霍驚堂忍住想滿足趙白魚願望的沖動,輕叩在趙白魚後腦勺的手因為太過用力地緊繃著,而爆出明顯的青筋。

他盡量用最溫和的話語勸說趙白魚:“我對小郎發誓,一定會殺了昌平。但是昌平不能因兩江大案而死,她會魚死網破,牽扯出太多辛秘,她更不能死在你的逼殺之下,你不能……就算你在天下人面前揭發昌平,把陛下扯進那些見不得人的陰私勾當裏,最多就是殺了昌平,陛下下個罪己詔,然後呢?撕扯下帝王臉面並公之於眾的臣子會是什麽下場?你還有無權便刀斬三百官的把柄,即使有滿朝文武替你求情也沒用,何況不是沒有準備攻訐你的人。”

“一個被激怒的皇帝只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殺你,誰都保不住,到時候你該怎麽辦?”

“忍一步,退一步,不是認輸也不是不再追究,更不是放任昌平逍遙法外,我有無數手段能折磨昌平,我現在就能去公主府悄無聲息地殺了她——可是天下人都會認為是你弑母,那些意圖攻訐你的人會一遍遍地抹黑,甚至於將你為民伸冤的行為扭曲成黨同伐異。”

霍驚堂語速飛快,生怕趙白魚聽不見去似的,“我從軍時也遇到搬弄是非還惡意扣押糧草的貪官惡吏,吃了虧,九死一生,還必須揭過那一篇,繼續周旋,可是後來我就在戰場上砍下他的腦袋,沒人追究不說,還得到陛下的嘉獎。你看,君子報仇還十年不晚。”

趙白魚沉默著,良久才開口:“我也有無數的辦法能殺昌平,但是沒有哪個辦法能真正替無辜枉死的百姓們伸冤。”

“那些死在大火裏的,死在人牙子手裏的,死在所謂通敵叛國罪名之下的……再也開不了口的普通人,冤屈再不能見天日的枉死者,該怎麽辦呢?”

“就算昌平現在死去,又能改變什麽?”

“她還是大景的嫡長公主,身份尊榮,說不定還能因為人死為大,便也將過去人盡皆知的那點惡都消弭,恢復她從前被褫奪的一切,另行追封。千年之後,史書多她一筆,說不定還會因為公主墓太精美,追封太尊榮,甚至是修飾過的、美化過的墓志銘而將她塑造成一個絕無僅有的王朝帝姬。再百年後、千年後,無數人會去追思這個能夠在青史留一筆的公主,有誰會知道那些枉死的普通人?”

趙白魚悄無聲息地紅了眼眶,“就算低賤如泥沙,命如草芥,就算青史不留名,一筆帶過的描述也沒有,至少不能呐喊一聲冤屈的權利都被剝奪。”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采石場三百多人被燒死,不是第一次這樣直觀地目睹封建時代毫無人權可言的命如螻蟻,不是得知昌平貪汙的銀子被送進內庫,惡意撲面而來,或許趙白魚會如霍驚堂、陳師道等人所期待的那樣,成為一個聰明且懂進退的官吏。

他可以暫時退一步,可以忍辱負重,可以不對東南官場揮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