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竹馬

翌日一早,沈如霜在天色大亮時悠然轉醒,舒適地在被窩裏伸展著腿腳,清亮透徹的眼眸中是一片雲淡風輕。

昨夜風雪頗大,猛烈地拍打著窗子與屋頂,閉眼時清晰可聞枯枝搖晃著刮過墻壁和瓦片碎裂的聲音,剛剛也聽見外頭步履匆匆,招呼著在收拾滿院狼藉。

但她卻意外睡得很好,裊裊花香清幽沁人,炭火將冰天雪地隔絕屋外,一夜安枕無夢,只覺神清氣爽。興許是第一回 將蕭淩安送的東西棄之屋外,心裏像是放下了什麽一般,比以往都更加輕快些。

玉竹吩咐著灑掃宮女整理昨夜的花燈,實則現在只是一堆看不出模樣的竹木骨架和紙漿,抽出間隙才服侍她洗漱更衣,問她這些東西應當如何。

沈如霜面色平靜地挑著首飾,若無其事地對著晦暗的銅鏡描眉,輕笑道:

“該如何就如何,把院子打掃幹凈些便好。”

過了一個時辰,玉竹就將這些東西收拾妥當,這才閑下來進屋陪著沈如霜,順道理一理從江南帶過來舊物。

笨重的木箱受了潮,剛打開就有黴氣,玉竹有條不紊地分揀著裏頭的東西,在看到一把有些年歲的琵琶時犯了難,靈機一動將其抱到沈如霜面前,笑道:

“正好今日無事,小姐何不彈一曲?”

沈如霜放下手中的書卷,看到琵琶時微微一愣,似是覺得熟悉又陌生,注視了良久才緩緩撫摸著琵琶上每一條裂紋與磨得光亮的琴弦,指尖如同觸碰到了遙不可及的回憶,顫抖著縮了回來。

這把琵琶是外婆留給阿娘的,後來阿娘又留給了她。不是什麽名貴的玩意兒,聽說是外婆偷偷攢了好幾年的針線錢買的,為的只是在艱苦勞碌的日子裏多幾分情趣罷了。

兒時阿娘幹完活就將她抱坐在膝頭,手把手教她如何彈琵琶。她對音律有幾分天資,聽幾遍也大致會了,算是自幼驕傲之事。只可惜來了京城後,她以為絕佳的琴音在這些貴人眼裏如同一個粗陋的笑話,因此再也沒有彈過。

但今日她再看到這把琵琶,滿心滿眼都是曾經在江南的日子,心底湧上一陣壓抑不住的不甘,忽然間便再也不想藏著掖著了,對上玉竹期待的目光,笑吟吟地點了頭。

在深宮裏的日子已然足夠難熬,總要找些事情讓自己快活起來,將這枯燥乏味的日子好好過下去。縱使那些貴人輕蔑譏笑又如何?她本就不是彈給他們聽的,更不屑他們的稱道,悅己便已足矣。

玉竹興致勃勃地在院子裏擺好桌椅,斟了一壺熱茶,托著臉頰眨巴眼睛翹首以待。

沈如霜披上淡青織錦雙蝶披風走出來,如瀑墨發隨意用冰晴淺碧玉簪挽於腦後,若雪般細膩精致的面容上淡淡施了粉黛,愈發襯得好氣色渾然天成,唇間一點胭脂明艷昳麗,仿佛開在雪地裏的紅梅。

她熟練地調著琴弦和琴軸,不一會兒就盡數歸整完畢,側抱著琵琶坐於木椅上,指尖輕盈從琴弦上掃過,撩撥之間溢出幾聲清麗婉轉的琴音,再一轉便是一首明媚溫情的小曲。

聽不出是哪位大家所作,也無什麽復雜高深的技藝,每一個音節都平淡質樸,卻帶著江南化不開的柔情與溫婉,仿佛陽春三月行於姑蘇古街,拱橋上豆蔻年華的姑娘采花歸去,回眸間莞爾一笑,活潑靈動若潺潺清泉。

沈如霜彈得出神,腦海中走馬燈般閃過兒時的一幕幕,唇角都不經意地勾了起來,琴音愈發動人心弦,配上她溫柔秀美的姿容與裝束,活生生像是從江南畫卷中走出來的一樣。

玉竹聽得愣神,一旁經過的宮女也不禁停下了腳步,癡癡地聽著似水般溫情的琴音裊裊充斥著偏殿,險些失神摔碎了茶盞。

一曲作罷,周身已經圍了好些宮人,回過神時皆是笑著稱贊,更有甚者起哄著讓她再彈一曲。

這倒是讓沈如霜頗為意外,她本以為京城中人人皆是高貴清雅,見慣了名家名曲,琵琶也都是名匠所造,還要找風雅之人題字,見到她這般抱著破舊琵琶彈著鄉野不知名小曲的人,只會是厭棄。

可當她疑惑不解地問小宮女為何會覺得好聽時,她只是一頭霧水地摸摸後腦,憨厚老實地笑道:

“奴婢不懂音律,也不知從何說起,只覺得宮中樂師所奏之曲煩躁沉悶,就算恢弘大氣也只敢仰視。而小姐的曲子親近不少,聽了便覺得歡快,像是到了江南呢。”

沈如霜盈盈笑著點頭,琉璃珠般明亮純澈的眸中閃著星星點點的光彩,轉軸間又彈起一首明快清新的小調,思忖了許久似乎明白了小宮女所言。

猶記得剛到沈家時,大夫人問她琴棋書畫會幾樣,她棋和畫是一竅不通,字也寫得歪斜,勉強可以辨認,於是就說她琵琶彈得不錯。大夫人當堂聽她彈了一曲,臉色從嬉笑嘲諷慢慢變得凝重,說她太過於柔婉清媚,是秦樓楚館的攬客做派,以後不許再讓她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