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幻滅

蕭淩安的聲音很輕, 還帶著些疲倦的暗啞,仿佛這些天的傷痛與絕望混著此刻的驚喜與激動,全部都化作一聲呼喚, 同身影一起微微發著顫,被寒冷的風雪一揉就碎在了無際長夜中。

掌燈之人似是沒有聽到, 依舊僵硬地執著宮燈發愣,大半個人都縮在寬大厚實的披風裏,目光凝視著前方的枯枝未曾動彈,腳下隨性踢著松散的雪花消遣, 垂落的發絲將側臉全部遮住。

但蕭淩安並未多心,只以為是霜兒賭氣不願意理睬他,只要回來了就可以將心放下, 此後半生光陰都好好哄著定能和好如初。於是他趕忙加快了腳步,三兩步就閃身到掌燈之人面前,冰涼的指尖都有了些許溫度,拉著那人的衣袖顫聲道:

“霜兒, 朕就知道你會回來,你也舍不下朕對不對?你好好看看朕......”

剛說了一半,掌燈之人猛然間轉過頭,蕭淩安正要揚起的唇角凝滯在原處, 剩下滿腔即將傾訴而出的話盡數卡在了喉嚨口。

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妝飾與披風下的衣衫皆是宮女模樣, 樣貌平平放在人堆裏就望不見了, 此時瞪大的眸中盡是驚懼和恐慌,手忙腳亂地不知如何應對, 只能與他四目相對僵持著。

蕭淩安驟然間松開了她的衣袖, 眸中欣喜和激動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 又變成了一捧寂寂死灰,甚至比從前更加絕望冰冷,受了極大的挫敗般垂落著腦袋,面容依舊森冷威嚴,卻仿佛最後一層鎧甲。

她不是沈如霜。

這個念頭如同寒冰伴著雪水般澆在他身上,順著軀體的起伏滑入衣衫,奪走了身上最後一絲溫暖,也將心間剛剛冒出芽的希望狠狠掐滅,徒留空洞與迷茫。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與眼前之人拉開距離,唇角溢出一聲陰冷諷刺的笑意。

他素來最會識人記人,初涉朝政時就嶄露頭角,不出幾日就將文武百官的家世門第和品行特長分辨得一清二楚,為何現在會犯下這麽拙劣的錯誤?更何況沈如霜還是與他朝夕相對數載之人......

究竟是認不得她,還是太想認得她?

蕭淩安望著熟悉又陌生的岔路口,回憶如同鵝毛大雪般紛紛揚揚充斥腦海,眼前又浮現出數月前沈如霜的模樣——柔美清麗的臉龐,瓷白如玉的肌膚,純澈靈動的雙眸,還有眉眼間如江南煙雨般化不開的溫婉,滿心滿眼只有他一個人......

思及此,他兀自擰眉搖了搖頭,忽的笑出了聲,這回卻盡是自嘲。

是啊,怎麽會是她呢?

無人能似她。

從前沈如霜等在岔路口時,會早早就不顧寒風伸長了頸眺望,永遠是第一個看到他。那時她眉梢眼角都是單純的笑意,聲音甜軟地換他一聲“夫君”,還會自然又順手地把暖手小爐塞到他掌心,將暖意一點一滴送達心底。

他們並肩走著這一小段路,二人的影子映在石板路和宮墻上,她會偷偷地歪了腦袋,讓影子依偎在他肩膀上,然後暗暗偷笑許久,行至分別之處時再戀戀不舍地望著他,非要等他的背影都望不見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他起初以為沈如霜定是別有用心,抑或是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會這樣待他,因為他是大梁至高無上的帝王。直到今日見了這宮女,他才恍然發現不同之處竟如此之大。

她的目光膽怯又躲閃,似是受了驚嚇般驚慌地望著他,連手腳都笨拙地不知如何安放,只有對帝王的畏懼與恭敬,卻無霜兒曾經半分情意。

見蕭淩安臉色愈發沉悶淩厲,宮女這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一下子跳開蕭淩安身側,雙腿發軟地跪在地上,趕忙磕頭道:

“陛下恕罪,奴婢是養心殿當值宮女雪婳,見陛下許久未歸,恐雪夜天黑路滑,故掌燈等候於此。”

蕭淩安並未接話,淩厲的目光上下審視著雪婳,這才發覺除了身形纖弱之外,她沒有任何與沈如霜相似之處,方才那般產生幻象,更多是因為那盞光亮微弱的暖黃色宮燈。

他空落落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那盞宮燈上,刹那間覺得很是可笑。

沈如霜曾經等在岔路口時,每回都會掌著這樣一盞宮燈,但見了面總是問他一些瑣碎又無趣的問題,例如起居吃喝,衣食住行,他是極不情願回答,每次都強耐著性子敷衍著,久而久之,每當他看到宮燈之時就會心生煩躁,下意識地想要回避。

未曾想到有一日,這盞宮燈竟是他心生幻象的源頭,恍惚間竟然以為霜兒回來了。

若是幻象能夠成真,他寧可耐著性子聽她多問幾句話,哪怕是那些曾經聽了太多遍已經厭煩至極的話,他還是盼望著沈如霜能在這一刻回到岔路口,笑吟吟地親口說給他聽。

北風蕭瑟,吹得宮燈的光芒搖搖晃晃,也比之前黯淡了許多,最終在一陣猛烈的寒風擊打而過時支撐不住,倏忽間在長夜中熄滅了,只剩下晦暗的月光灑落在蕭淩安依舊挺拔的身上,如同落滿了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