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光年以外

飯後,顧嘉年裝作不經意地問了外婆關於遲晏的事。

“我小時候認識他嗎?就是那個爬墻虎別墅。”

外婆把蚊香放在兩把竹椅中間。

猩紅色的點慢慢繞著黑色線圈,淡淡的煙霧飄散,輕慢地消失在夏夜裏。

外婆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角的皺紋笑得深陷:“你記起他了?”

顧嘉年搖搖頭。

或許是在北霖的生活太壓抑刻骨,以至於七歲之前的記憶十分模糊。

顧嘉年把頭發撥到臉側擋住略微發紅的耳朵,慢吞吞地說:“是遲……是他說,我的名字是他取的。他小時候也在雲陌生活嗎?”

“是啊。”

外婆仿佛陷入了回憶:“那年他只有不到十歲吧?一個人轉來雲陌鄉下讀書。他爺爺打電話過來,讓我幫忙照看一二。不過他平時住校,只有每周末放假才會到我們家來吃飯。”

顧嘉年驚詫道:“他還在咱們家吃過飯?每周末?”

“嗯。”

外婆又說起取名的事:“當時你才三歲,你爸媽打電話來,說想提前接你去北霖念幼兒園,要起個正式的名字。他們倆都是知識分子,卻迷信得很,非要找人算一算。結果後來倆人找的算命先生說法不一,僵持不下,一直沒個定數。我就說我來取。”

“我讀書不多,翻字典也沒個頭緒,最後還是遲晏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說了這個名字。”

“他說,從你出生的那年起,雲陌年年是嘉年。我覺得那孩子有文采,這名字的寓意又好,便就用了。只不過名字起好了,你爸媽那邊又出了岔子,直到你七歲才來接你。”

顧嘉年沒想到她和遲晏之間還有這樣的淵源,連忙又問道:“那他為什麽會轉來雲陌讀書?而且是一個人來的?他爸媽呢?”

全然沒注意到她的關注點全在遲晏身上。

好在外婆似乎也沒有發現:“他家在晝山,爸媽大概忙著工作吧。”

晝山市是個和北霖一樣大的南方城市,距離雲陌開車只要兩個小時。

“至於為什麽轉學來雲陌……我只知道他在晝山時經常曠課、打架,被學校記了處分。家裏人沒辦法,才同意他轉學到鄉下來。不過他在這裏只讀了一個學期,就被他爺爺接回晝山了。”

“後來那些年,他都是跟著爺爺在晝山生活。”

顧嘉年聽到這裏,心裏一驚。

沒想到遲晏竟然曠課、打架,還是在那麽小的年紀。

還被學校記了處分。

她的手不由得攥在一起。

“說起來也好笑,他在雲陌那半年,你經常盼著周末跟他一起吃飯、玩遊戲。他走的時候,你還扯著他的手大哭了一場。沒想到現在卻全然不記得了,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

*

那天晚上,顧嘉年擁著棉被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就能想到遲晏隱在煙霧後的臉、晃著酒杯的手指,和那雙總是帶著不耐情緒的眼睛。

她又想起那些堆滿桌子的雜亂稿紙,以及上面瘋狂叫囂著某種情緒的筆墨。那些筆墨又延伸進她看的書裏面,變成了一條條彎繞的下劃線。

爸媽總是對她說,希望她將來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考上一所好大學,讀一個容易就業的專業,最好再考個研究生。

只有這樣,她才能夠在這個競爭激烈的社會裏生存下來,才能找一份穩定的工作,然後結婚、買房、生子,在北霖牢牢地紮根。

他們稱之為人生這趟列車必經的軌道,一旦錯軌,便會車毀人亡。

可顧嘉年望著那條軌道,卻覺得十分迷惘。

仿佛雙手雙腳被綁縛著負重前行,連方向都辨不清。

她拼盡全力也跟不上那些呼嘯而過的列車。

反而在這個軌道之外的荒涼別墅裏,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劇烈的渴望。

這渴望猶如劃破雲層的閃電般闖入她心間,猝不及防地劈開所有昏沉。

她看到了一個昏黃城堡裏的異世界。

一個令人心動的異世界。

他住在無人打擾的房子裏,擁有龐大藏書和肆無忌憚的獨處時光。

他能夠自己掌握屬於自己的規則,不受束縛,頹廢卻自由。

他年少時也曾曠課、逃學,甚至獨自一人轉來雲陌鄉下讀書。

他是否和她一樣,迷惘著、叛逆著,企圖從那些既定的軌道裏掙紮出來。

——那是不是意味著。

是不是意味著,或許有那麽一點點的可能,哪怕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她的將來也並非就此腐朽了呢?

顧嘉年側過身來,緩慢地蜷起身體,感受著胸腔裏劇烈的心跳和酸澀的悸慟。

她想著那些潰爛流膿的過去,眼角逐漸滾燙。

她呼吸難耐,輾轉難安,甚至想立刻爬起來,沖過去問問他,期盼著他這個“過來人”能給她指道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