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烏托邦(二十二)

古舊的戰場寂寞如死,赤褐色的大地,宛如凝結著一萬場雨水也洗刷不凈的陳時血。

西塞爾笑了,承受著偌大的痛苦,他沙啞的笑聲倒是一直沒怎麽停過。

“對,沒錯,利用酒神星這個斷頭台,我的父輩斷送了一顆又一顆政敵的頭顱,但是對我這個逆子來說呢,它的實際價值,可遠遠大於它不堪的內幕!”皇帝嘿嘿而笑,“有了酒神星,我甚至可以對帝國所有的臣子,所有的將領直言,先皇曾經召集過一個計劃,要利用這顆星球,來處決任何他看不順眼的官僚……多好用,星橋,你說多好用?”

“擁有共同的敵人,才是合作友誼的開端,哪怕那是假想敵也一樣……”

他詭秘地壓低了聲音,繼而又冷下了語氣:“當然,唯一的變數,就是你,星橋。只要‘顧星橋’不曾跌下神壇,‘顧星橋是酒神星曙光’的神話還不曾被人打破,那麽,你就永遠會在我的勝利中分一杯羹。很多時候,朋友就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的東西,更何況,你的身份擺在這裏——和主人平起平坐這麽久,也該滿足了吧?”

顧星橋安靜地凝視著他。

“你在激我殺了你。”他說,“帝國又新研發出了什麽假死脫困的小玩意麽?”

西塞爾的笑容不變,瞪著他的眼珠子,亦未挪動分毫。

“所以,這就是你全部的理由和解釋了。”顧星橋點點頭,“我不會殺你,西塞爾,身軀的死亡,對你這種人來說,不過是片刻的停滯,你還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復活,我不會殺你。”

青年蒼白的面孔上凝固著點點赤血,他與皇帝對視良久,開口道:“我還記得,你不止一次對我說過,我是你的左膀右臂。”

西塞爾的瞳仁不由閃了一下。

“現在還說左膀右臂,那就太可憐,也太可笑了。”顧星橋輕聲說,“做個了斷吧。”

血光四射、骨肉脫落的巨響中,皇帝的左臂整個飛出軀幹,他驚怒的嘶吼還未斷絕,右臂便落得了一樣的下場!

這時,虛擬戰場的幻象,才緩緩從演練室內退去,露出血跡斑駁的地面,以及遠處意識昏迷的導師。

顧星橋站了起來,拔出腰後的熱射線槍,把那兩塊還在抽搐的殘肢,打成了飄飛的黑灰。在他腳下,西塞爾像斷尾的惡鬼般劇烈痙攣,渾身汗出如漿,於血泊中扭曲著掙紮。

“就此別過了,老朋友。”顧星橋看著他,目光那麽安靜,仿佛隔著屋檐,觀望沉眠在小雨中的,燈火朦朧的城鎮,“你就記著吧,我永遠在你找不到的地方,你是恨也好,愛也好,都跟我無關了。”

不再搭理西塞爾暴沸惡毒的咒罵,他把匕首扔在地上,只有往前走的第一步,不穩地向前趔趄了一下,再向前走的時候,就很穩妥了。

他的背影如漣漪波動,頃刻消失在了演練室中。

這一天,帝國的中央區下雨了。

顧星橋披著鬥篷,在繁華簇錦的街頭,與無數面目不清的行人擦肩而過。生活在這裏的人都知道,自然氣候不過是一種可調節的天氣現象,因為居住在皇宮裏的某個人覺得該下,所以今天就有了雨。

顧星橋已經有很久沒見過人類世界的雨了,他慢慢地走過路邊的裝飾,數不盡的天空光幕上,連續閃過飽受帝國居民愛戴的,統治者的面孔。金發藍眼,笑容溫暖而美好,比起皇帝,那個人看起來更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大孩子。

雨點噼噼啪啪,綿綿不絕地敲打在人的肩頭。走在這樣的雨中,人們不會聞見任何不舒適的金屬異味,哪怕是中央區的雨,也擁有著偏遠行星一滴難求的純凈水質。

顧星橋有點累了,他索性坐到了路邊,只字不言地張望著來去匆匆的人群。他不說話,肩頭的白蜘蛛亦始終無聲地保持寧靜。

對面的遊樂公園裏,孩童嬉笑著追逐幾只機械狗,真正有著皮毛和尾巴的活狗,則被他們的家長珍惜地抱在懷裏,作為某種用來炫耀的社交勛章。他再一轉眼,機械狗跑進了宣傳皇帝新政的全息光屏。

另一邊,情侶步伐匆匆地跳過路邊的雨水流,一個人笑著抱怨他的鞋子臟了,另一個人就打趣說“給我十分鐘,交給你一雙完全不同的新鞋”,這正是改編自王儲即位時,用於重點宣傳的政治口號。

商鋪的櫥窗展示著金發的模特,電台頻道的主持人得意地閃著自己濃郁耀眼的藍眼睛,富家女郎的懸浮豪車掠過上空,留下有關於皇室是如何影響今年流行趨勢的只言片語……

顧星橋不再左看右看了,他擡頭對著天空,望著被城市光線照成棉白的陰雲。落雨逐漸淋濕了他的面龐,一滴又重又大的雨水,同時正正打進了他的左眼中心。

他驚了一下,開始低下頭,用手搓揉眼睛。揉著揉著,他的手指停頓,忽然就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臉,長長地、使勁地在掌心中吸著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