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問此間(五十六)

時年少雨,大旱連天。

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已經持續了多年,在這世上,水成為了第一緊要的資源與財富。強大的國家畜養軍隊,從地下泵出深邃陰冷的暗河,供本國住民喝用,弱小的部族則如風中流連的浮萍,追隨著沙漠中罕見的綠洲與雨水遷徙,水源耗盡,或者遭遇襲殺,都會使一個部族飛快湮滅在茫茫的沙海當中。

這片綠洲的面積十分寬廣,它蓄著一面平美如鏡的小湖,湖邊生長水草與珍貴的樹木,理所應當,它就像沙漠裏的一顆稀世明珠,吸引來了四個不同的部族。

他們沉默地分割了綠洲,各自縮居在領地之內,抓緊汲取這裏的養分,他們心裏清楚,這麽好的機會,可能一百年都不見得有一次。

他們想的果然沒錯。

沙海裏的綠洲,與獸嘴邊的肥肉無異。一天傍晚,一個部族裏的孩子對他的母親說,他在日落的方向,遠遠眺望到了一個騎著黑馬的人,那人似乎也望了他一眼,轉身便勒馬離開了。

當天夜裏,果然有一隊黑衣騎兵沖了進來。

沒有談判,更沒有饒恕,綠洲是肥肉,這些部族則是寄生在肥肉上的跳蚤。騎手呼喝殺戮的狂笑劃破天際,他們提刀便砍,人頭滾滾而落,有人因為過於恐懼,四肢著地的爬滾,反倒被屠刀放過——天色昏暗,火把的光線又不能照得非常清楚,騎手誤以為他是一只落單的牲畜。

血肉分離的黏響與慘叫不絕於耳,馬蹄踏聲如雷,大難臨頭之際,四個部族卻沒有一人敢於與黑衣騎手對抗,只顧四散逃難。一人落在騎手刀下,便拼命求饒,供出另一人的下落;一家被圍起來截殺,哪怕語言不通,也要指著別人家藏身的帳篷,為自己爭取展示忠心的機會。

十幾位黑衣騎手只是哄然大笑,屠刀之下,一概平等。四個部族,加起來也有不下五百人,他們先宰光了青壯男人,刀刃已然鈍得不行,連刀柄上的紋飾,也填滿了人體的骨渣與脂肪。

站著別動!

對剩下的老幼婦女,他們發出威脅的喊聲,用手勢示意這些人不許走動。接著,他們就把戰馬留在原地,竟頭也不回地掏出隨身攜帶的磨刀石,就這樣跑去湖邊洗刀、磨刀。

“不叫人看著?”其中一個騎手問,他殺得興起,胸膛尚在不住起伏,一說話,嘴邊全是激動的白汽。

“不叫人看著!”另一個回答他,“它們不是人,都是羊!比羊還聽話,比羊還賤!”

待這些騎手磨鋒刀刃,回到原處,火把的照射下,只聽見戰馬打著響鼻,吃那沾血水草的聲音。

騎手說得一點沒錯,四個部族的存活者,當真還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眼中沒有神采,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麻木。

黑衣騎手發出被逗樂的嘿嘿獰笑,舉手擡起刀刃——

不見長刀落地,他的喉間卻傳出了非常奇怪的,水泡泛濫的咕嚕聲。

他身後的騎兵俱睜大了眼睛,驚恐大喊起來。

——觸須黑如長蛇,又銳利得像是磨過的針尖,從騎手的喉嚨穿刺過去,一瞬便穿碎了喉骨,斷送了人的生機。

戰馬淒聲長嘶,不論余下十幾個騎兵作何反應,都死在同一時間。

屍體癱了一地,黑暗裏,一只潔白的手取下火把,映亮了他疲憊的容色。

“晏歡,小心些,”劉扶光道,“別驚了馬。”

從他手上接過火把,晏歡關切道:“休息一會,你累了。”

劉扶光搖搖頭,轉頭望著那些人。

從屠刀底下獲救,老幼婦孺卻不曾顯示出一點別的情緒,譬如感激、悲傷、劫後余生的慶幸……他們望著明顯不似凡人的晏歡和劉扶光,竟然就那樣散開了!

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們的父親、兒子和丈夫也不曾死在敵人的刀下,他們低下枯黃的臉孔,慢慢走著,沿路拾起逃命時甩脫的物件,像一群返巢的螞蟻,陸續回到了各部族的帳篷裏。

“你看,救他們又有什麽用?”晏歡充滿惡意地望著這些人,礙於劉扶光在跟前,他不好下手,只得幹看著。

“這些人多有四五百之數,倘若團結起來,足以把騎兵連人帶馬地撕成碎快,可如今呢?”他半睜著九目,譏笑道,“你救了他們,將他們像人一般平等看待,他們眼裏卻沒有你;你的處境比他們更好,他們還得千百倍地嫉恨你;你彈壓不了他們,他們就要連皮帶骨地吃了你;可你若以強力制服了他們,將他們如畜牲般肆意宰殺,他們便心悅誠服、誠惶誠恐,甘願一輩子做你的奴才了。這樣的庸眾,難道算不得惡嗎?”

劉扶光沒有看他,嘆氣道:“不過救個人,你便有如此長篇大論,可見心裏的怨氣不少了。”

距他們掉進觀世鏡,已經過去三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