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問此間(五十七)

赤水城占地千裏,擁有遠超周邊諸國的儲水量。紅如丹砂的土地,流淌著顏色泥紅的水源,這裏因此得名赤水。

蓄起強兵,建立高遠的城墻,先代的赤水王深諳財不露白,富不露相的道理,一直低調度日,直至年輕的新王繼承整個國家,才決定要做出濟世的功業,大開城門,安置各方聞訊投來的流民。

這個消息一出,不僅吸引來了流浪的部族,更引到了各地的商隊,以及別國的探子。短短數日,城外已經搭建起了十來個別族聚居的小圈,白天夜晚紛雜吵嚷,比菜市場都熱鬧。

劉扶光給乞兒們治了病,又留下許多水和餅,就此告別那座城市。此刻,他正與晏歡站在赤水城外,觀望著眼前的嘈雜一幕。

“你覺得,這一任的赤水王便是旱神嗎?”晏歡問。

劉扶光道:“否則,觀世鏡怎麽會指引我們來到這裏。”

不多時,兩人又旁觀了一陣,縱然被壓制到了金丹期修為,神識掃過,還是可以清楚感知到方圓百裏內外的動靜。

不滿且不解的國民,麻木渾噩的奴隸,心存疑慮的軍隊,官員在私下裏議論新王的政策,即便在王庭裏,支持他的人也是寥寥無幾。

“他到底要做什麽呢……”劉扶光忖量。

晏歡道:“去當事人那看看不就行了。”

於是,兩人藏匿身形,飛去王宮的位置。

新王年逾二十,正值青春氣盛,其五官深邃,同先父一般膚色黝黑、眉發微紅,映得臉膛猶如火烤。他頭戴金冠,身穿王袍,獨自在寢殿裏沉思。

劉扶光想了想,從掌中吹出一口晶光閃閃的霧氣,蒙在赤水王頭頂。

新王忽然長嘆一口氣,開始訴說心中的愁思。

晏歡奇道:“不曉得你還有這個本領,之前怎麽沒見你用過?”

“不過能令人心口合一,算不得什麽奇招,”劉扶光道,“噓,安靜聽。”

“王庭內外,阻力尤多。我要如何完成自己的願景?”赤水王自言自語地道,“昔日年少時,曾經喬裝打扮,偷偷跑出王城,混入平民百姓中間,想要觀看子民是如何生活,卻不想看見城門洞開,軍隊抓來了外面的流民部族當做奴隸。部族的頭領和他的家眷走在最前面,他已年老體衰,身上紋有刺青,嘴唇穿著獸牙……”

緩了緩,赤水王接著嘆道:“當時有個廣為流傳的說法,說流浪部族的領袖,都是罪神的後人,若能從他們身上取得一點物什,回家鎮起,便能邪惡不侵。是以他們一走到城中,便被一擁而上的城民包圍。”

“起先是獸牙和衣物,後來是耳朵與頭發,再後來就是手指和腳趾、殘肢和肉塊……”赤水王捂住臉孔,低聲訴說,“我聽到好多聲音,最清晰的是小孩子的哭聲,太尖銳、太刺耳,直到連哭聲也剩不下。城民散開的時候,頭領和他的家眷已經消失了,徹徹底底地消失了……甚至地上的殘血,也被人和泥土一塊鏟起帶走。”

他放下手,眼中帶著密集血絲。

“我落荒而逃,回去之後,做了一月的噩夢。”赤水王說,“許是身份相近的緣故,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總忍不住去想,倘若有一日,兩國交戰戰敗,我身為王儲,是不是也要和家人落得一樣的下場,被人如牲畜般拽至街上,接著被幾百只、幾千只手狠狠撕成碎片?

“然後,我又想到,我的人民是人,被他們撕碎的流民也是人,難道這二者不是同一個類種,莫非誰還能比誰多一個頭?為什麽一方對待另一方要如此殘忍,哪怕讓自己變成瘋狂的野獸?”

劉扶光不說話,晏歡面對這番剖心獨白,不得不掩住臉上譏嘲挖苦的神色。

赤水王說:“我想改變這個現狀,卻不得其法,便轉而向古籍中尋找答案。其後的幾年,我在一本書中讀到這樣的美妙世界:在聖人的教化下,世上不再有戰爭,也不再有貧困,所有人都親如一家,彼此和樂,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那時感受到的震撼,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我抱著書本,光是想象那樣的場面,我就痛哭流涕,不能遏止。這樣的世界真的存在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我就要建立那樣的世界。”

劉扶光嘆了口氣。

“假的,那樣的世界不存在。方向沒錯,想法和做法全都大錯特錯。”

晏歡十分意外。

“我以為你會鼓勵他。”他說,“畢竟他聽起來像個好人。”

劉扶光道:“好人說明不了什麽,古往今來,好心辦壞事的例子實在太多。”

“如果你是他,如何破局?”晏歡又問。

劉扶光回答道:“先行萬裏路。紙上談兵,終究空話。”

說完這句話,他面前忽然就閃過了一道鏡子折射的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