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沈瀾只面色平靜地望著他, 清淩淩的眼睛, 幹凈的好似雪山新泉,裴慎握著筆, 也不知怎麽的, 竟頓在了原地,心頭隱有幾分酸脹。

她生於泥淖間,卻從不肯摧眉折腰。這副雪中紅梅圖, 被她這句詩一弄, 竟從折辱成了她清華自持的證明。

裴慎喜她靈慧穎悟, 又惱她為何如此之倔,半句軟話都不肯說。半晌, 只棄筆起身,沉著臉取了塊棉布來。

沈瀾趴在錦被上, 已是八月底, 秋夜寒涼,雪白細膩的脊背暴露在夜色裏, 觸之微有幾分寒意。緊接著,溫熱的細棉布鋪陳在背上,有人替她細細揩拭脊背。

擦去漆黑虬曲梅枝,再揩去鮮艷朱紅的梅花。

寂靜的夜裏,沈瀾一言不發,只任由裴慎動作。裴慎也不曾說話,又或者是想不好說什麽,怎麽說,便只好報之沉默。

一枝一枝, 一朵一朵, 連換了好幾塊棉布, 直至將脊背盡數擦凈為止。

“好了。”裴慎起身道。

沈瀾沒理他,一言不發,只徑自將薄被一卷,滾入被中,面壁睡去。

見她這般,裴慎拿著棉帕,一時愕然。偏他此刻隱有幾分心虛,情知自己做得太過了些。可一想起她說楊惟學是知己,說自己是她主子,心裏難免生怒。

萬般心緒摻雜,到頭來只恨恨將棉帕扔進銅盆,暗道且饒她這一回,左右她與楊惟學此生不復相見。說罷,便要脫靴去衣,上床就寢。

夜色漸沉,一彎秋月,三兩星子,窗外流水杳杳,波光灩灩。

已是夜半,沈瀾卻突發高燒。昏昏沉沉裏,依稀可聽聞有人在喚她。

“沁芳,醒醒。”

“沁芳,沁芳。”

緊接著是一陣匆匆忙忙的腳步聲。

沈瀾已經顧不上了,她神思昏聵,四肢倦怠乏力,身子熱得發燙,天與地都是昏昏暗暗,顛顛倒倒。在這樣的沉沉浮浮裏,朦朧可見舊時光景。

和父母坐在暖白的地毯上拼樂高。踩著下課鈴飛奔去食堂吃飯。高考完,學校漫天的試卷書籍紛飛如大雪。冒著大雨去和同學聚餐……那些壓在心裏,從未去想的畫面,突如其來浮現上來。

好似拼圖,一塊一塊,拼湊成了那個恣意灑脫,鮮妍明媚的沈瀾。

不是如今這個神色惶惶,前路茫茫的喪家敗犬。

神思昏昧間,沈瀾眼角似有一行清淚落下。

見她整個人燒得厲害,好似胭脂暈紅,晚霞盡燃,裴慎難免憂慮,只蹙眉道:“不是說憂思過度、心情激蕩之下風邪入體,肺氣失宣嗎?為何已施了針竟還落淚?”

一旁被錦衣衛連夜帶來的大夫年過六十,穿著圓帽白靴,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絳,手提櫸木藥箱。聞言,只躬身道:“這位大人,我施針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哪裏就能見好。至於這落淚……”

老大夫瞥了眼眼前男子,琢磨了半晌,到底沒敢開口說,這位夫人許是心中難過。只說道:“高熱之下,人難受的厲害,落淚也是常有的事。”

裴慎瞥他一眼,心知此人胡說八道。太醫院裏這般把戲,他見多了。

“且開方罷。”裴慎道。

那老大夫年過六十,自然是個中高手,從不泥於古方,正欲對症下藥,便問道:“未免藥性相沖,夫人近來可有用過什麽香藥膏丸之類的?”

裴慎微怔,只面色如常,清清嗓子道:“前夜裏飲過一壇燒刀子,方才身上沾了些墨汁、口脂。”

那老大夫年過六十,自忖人老成精,什麽稀罕事都見過了,何曾想到這深閨內宅的夫人竟會飲燒刀子,更想不明白什麽叫沾了些墨汁、口脂?

“這燒刀子是前夜飲的,想來無礙。只是此酒性烈,尊夫人本就體寒胃虛,日後還是少飲為妙。”

裴慎自然點頭稱是,又道:“那墨汁是松煙墨,口脂是上等的紫礦胭脂,且片刻的功夫便洗去了。應當無礙罷?”他特意選了口脂,沒用朱砂,便是怕朱砂性毒,沾在皮膚上,透骨而入。

老大夫點了點頭:“若是如此,倒也無妨。”女子用口脂不甚稀奇,至於那墨汁,約摸是打翻了罷。

思及此處,老大夫便開了些麻黃、防風、荊芥,又加了安神的酸棗仁、茯苓,這才慢條斯理繼續為沈瀾施針。

折騰了一宿,已至月落參橫,霧散星隱。

沈瀾被人抱起來,強灌了一碗藥,那藥裏許是添加了安神的東西,沈瀾再度昏昏睡去。

待她醒來,已是第二日半下午。

“醒了?”裴慎進來,後頭跟著個梳一窩絲摣髻的中年婆子,端著雕花漆盤,青花碗裏盛著黑乎乎的湯藥。

沈瀾一聞到這苦味就犯惡心,只將頭撇開去,見她這般,裴慎便勸慰道:“良藥苦口利於病,喝了罷。”

沈瀾燒雖退了,人卻倦倦的,只靠著個潞綢引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想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