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沈瀾收到巡撫府帖子時。湖廣巡撫黎大用恰於桐溪樓設宴, 為新任川湖總督裴慎接風洗塵。

裴慎原先在浙江平叛倭寇, 漸漸的被升為閩浙總督。此後南京小朝廷成立,他又被調為浙直總督, 兵馬一分為二, 一半駐紮福建、浙江等地負責防禦倭寇,一半調去南京,充作京軍保衛南直隸。

兩年前, 裴慎又被調去四川平叛。叛亂初定, 他回返南京路上, 忽被調任為川湖總督,以平定湖廣水匪。

二樓包廂內, 紫檀如意紋馬蹄桌,外罩青緞銷金桌幃。先是十菜五果開桌, 又上了些定勝茶食、糖纏簇盤之類的看菜, 緊接著才上是正兒八經地吃用菜。

寶坻銀魚、淮揚幹絲、湖州蒓菜、太倉清筍、臨江黃雀……八方風物,四時薈萃。

“用心了。”裴慎神色溫和道。

湖廣巡撫黎大用一喜, 立時拈須笑道:“應該的,應該的。部堂大人前來湖廣剿匪,實乃湖廣百姓之幸。”語罷,又拍了拍掌心,即刻便有四五個妓子魚貫而入。

白綾衫,紅羅裙,碧絲絳,蓮步輕移,香風襲襲。

甫一進來, 一個把盞, 一個執壺, 一個布菜,一個烹茶,還有一個便端坐在櫸木鏤空牙高幾上,環抱琵琶,半彈半唱起來。

“情慘切,添悒怏,閣不住淚珠汪汪……”

裴慎飲了幾杯洞庭春色,已略有幾分醉意。只擺擺手,斥退了身側為他執壺倒酒的兩名妓子。

黎大用見狀,只以為裴慎不甚滿意,即刻笑道:“大人且聽,這管嗓子可好?”

“羅衣尚存蘭麝香,鸞箋仗托紙半張……”聲若黃鸝,哀婉動聽。

只是裴慎素來不耐煩這些靡靡之音,只笑了笑:”尚可。”

黎大用便笑道:“大人果真是見慣了富貴的。揚州瘦馬從前聞名天下,只是外頭亂了六年,漸漸的便也沒落了。這個瘦馬還是底下人尋摸了許久,特意尋來的。”

裴慎雖厭惡這種正事不幹,只知道溜須拍馬之輩,可照著他往日裏的為人,必會與黎大用虛與委蛇一番。

只是如今,他聽了瘦馬二字,卻默然不語,只神思恍惚了一瞬。

那女子早已被囑咐過,心知裴慎高官顯貴,攀上他自己便出頭了。又見他生得蕭肅英挺,綬帶輕裘,氣度斐然,一時心中蕩漾,便粉面含春,含羞帶怯地望去。

同為瘦馬,半分都不像。

沁芳從不會用這種眼神看人,除非是為了騙他。

裴慎一時五味雜陳,只覺滿腹酸澀,滿心悵惘。他搖了搖頭,端起酒盞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五臟六腑燒得痛快淋漓。好似往日裏那些端方自持,體統規矩都被烈酒燒了幹凈。

裴慎多飲了幾杯,這會兒醉意朦朧,以手支額,輕佻道:“做瘦馬的,都會唱曲兒嗎?”

琵琶聲驟然一停,琵琶女青雀只好低聲道:“許是奴家孤陋寡聞,奴家所見過的瘦馬,都是要學的。”

裴慎搖了搖頭,看著手中酒盞,神色空茫茫道:“這天底下,總有瘦馬不會唱曲。”不肯勾人,不願做妾的。

室內針落可聞,黎大用不好讓氣氛這麽冷著,即刻笑道:“部堂大人說的是。這一種米養百樣人。天底下總是什麽樣的人都有的。”

裴慎笑了笑,只撂下酒杯道:“黎大人,今日勞你為我接風洗塵。”

“部堂言重了。”黎大用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又見他酒意朦朧,趕忙道:“青雀,還不快快扶大人去歇息?”

青雀心中歡喜,應了一聲便放下琵琶,匆匆上前去扶裴慎。

“不必了。”裴慎不過將醉未醉罷了,只斥退那瘦馬,任由陳松墨和林秉忠將他扶上馬車,送回總督府。

待馬車駛回川湖總督府,已是日暮黃昏。

府中丫鬟匆匆迎上來,鋪床燃香,寬衣解帶,又將裴慎扶上竹紋飄檐拔步床,便徑自告退。

躺在床上,四周安靜異常。裴慎昏昏沉沉想入睡,可他許是喝醉了,頭痛欲裂。意識都是繁雜的,夢境也淩亂交錯。

秋夜輕寒,簾外雨潺潺,他握著沁芳暖融融的手,一筆一劃教她讀書習字。

絳雲樓內,她坐在小梯上,一撩一撩地踢著裙擺,鮮靈靈地笑,再躍入他懷中。

澄湖裏,她躺在搖搖瀲瀲的風荷下,細白的指尖剝了蓮子頑,又來贈他。

京都廟會,龍江驛救人,冬日賞雪,元宵觀燈……當時只道是尋常。

裴慎一時大慟,忍不住又想起八月十七,長堤觀潮。

彼時素月清秋,星子霜冷,她立於長堤之上,忽愴然一笑,縱身躍入駭浪驚濤中。滔滔大江,唯見浪擊千堆雪,再不復佳人蹤影。

每每憶起當日場景,裴慎只覺肝腸寸斷,大慟不已。

他生生從夢中驚醒,額間大汗淋漓。

待裴慎意識稍清醒,便忍不住沖著身側望去,那裏本該有一個狡黠、鮮活的人影,會裴大人、裴大人地喚著,會說“胭脂好吃否”、“藥汁子太苦了”、“女菩薩今日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