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又是一年春雨迸發, 細碎的雨絲裹挾著絲絲縷縷的寒氣,直往人肺腑裏鉆。

本就沉重的甲胄上有水汽凝結,濕冷得要命, 姜錦齜牙咧嘴地把自己往裏面塞。

“多少年都習慣不了這種感覺。”她一邊說, 一邊呼出一口白汽。

“姐姐這話說的, 活像個老太太。”淩霄在一旁忍笑, 她充當著親兵的角色,垂首替姜錦系牢披膊上的系帶。

眨眼間,已經過去了兩年。日復一日的鮮血和金屬震鳴很容易讓人麻木, 時間的尺度逐漸模糊,有時會感覺日子過得很快,有時卻又覺得時間慢得驚人,早上睜眼時都不知今夕是何夕。

“戰場上,度日如年嘛。”姜錦隨口說著, 她垂下眼簾,抵著自己的胳膊肘活動了一下。

前世最後的羸弱倒真成了一場夢, 這一世她沒有受傷, 沒有中毒,手腕是有力的, 肩背亦不瘦削,扛得起這四十斤的甲。

著好了甲, 姜錦也不急著動作, 只倚在一旁稍歇, 等帳外其他兵士整飭。一面說著:“天下亂成這麽一鍋漿糊,也難得這鍋漿糊, 終於要熬幹熬到頭了。”

淩霄道:“是啊, 總算可以喘口氣。不過姐姐兩年辛勞也沒有白費, 如今在範陽,除卻劉繹劉將軍,往下一數便是姐姐了。”

朝廷挑動藩鎮內亂的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不過,藩鎮間的火藥味本就極其濃重,只需一個點引線便一觸即發。

仗終歸還是打起來了,亂成這樣,範陽自然無法獨善其身,和魏博打、和淮西打、和成德打,時有突厥來犯,還得和他們打。

若一直打的是這些北面意圖作亂的戎人,或許還可以說是保家衛國,冠上金光閃閃的字眼。

只可惜刀刃大多數時候都是朝內的,所謂鮮血和戰爭,說白了只是為了私欲。

有前世經歷,再加上刀槍裏練出來的本事,藩鎮亂局的這當口,姜錦理所當然地抓穩了風向,即便這次沒有再與誰並肩,也依舊在範陽立穩了腳跟,聲名鵲起。

姜錦偶爾會在內心審判自己,不過也只是偶爾。

不想為魚肉,那便只能為刀俎。她不是撥動局勢風雲的人,她也只能在被裹挾時提起她的劍,在風雲裏去搏自己的利益。

當然,這樣的亂局到了後來,也早不是朝廷可以冷眼旁觀、置身事外的程度了。有錢有人的,哪個不想嘗一下權力頂峰的滋味?亂勢之下,意圖謀朝篡位的叛黨可不在少數。

於雲州籌謀多時的裴煥君,亦在最亂的那一年年尾,露出了他鋒利的爪牙。

好在,在此之前,姜錦收到了顧舟回從長安傳回的信箋。

他先從姜錦畫下的服制裝束去查,查到了畫中人大概是某位公主。

姜錦記得她最初闖入裴煥君書房時所見陳設。

那顯然是一副供奉死者的架勢,所以,顧舟回依照年齡、品級、再按坊中對對得上號的那些故去公主相貌的描述、流傳的小像去查……

畫像上公主的品級不低,不可能寂寂無名,一定不少人見過她的真容。顧舟回這樣想著,卻始終沒有查到和她長相相仿的該是哪一位。

顧舟回的年紀不大,又不是長安人,自然不清楚當年那場由郜國公主引發的事端。這場風波中牽涉的人事,又都被盡數湮滅了,後來人很難了解。

直到某日在茶樓,隔壁桌的客人吃多了酒,口無遮攔地胡言亂語提了一嘴舊事,被同桌人捂了嘴,一旁的顧舟回才曉得這麽個說法。

反復確認過後,顧舟回謹慎地把消息傳了回去。

他並沒有說那畫中人一定是誰,只是隱晦的說她是個公主。

而除卻一切消息和痕跡都被抹去的郜國公主未曾了解,其他公主的臉孔,都與她對不上號。

這是一個足以讓姜錦震驚的消息。

郜國公主。

排除掉所有其他的選項,那唯獨剩下的那個,便一定是對的。

她忽而又想起,裴煥君總是在臘八設宴開席,又支開眾人,獨自在書房祭拜。

前世困守長安,對於這位郜國公主的生平,她有所耳聞。

那時的姜錦抱著冒熱汽的碗,呼氣垂著勺裏的臘八粥,聽淩霄絞盡腦汁地和她講搜羅來的各種軼事。

生怕她養病悶了,淩霄手舞足蹈地和她比劃,“郜國公主被圈禁日久,終於呀,有一日無法忍受、自焚身亡,就在那年的臘八呢。”

當時的姜錦只是當故事聽,沒成想這輩子,這件事情突然和她、和她荒謬的身世牽系在了一處。

她可以確定,裴煥君書房中供奉的,便是早在十數年前,因為巫蠱謀逆之案過世了的郜國公主。

這位郜國公主大抵魅力超群、手腕卓然,這麽多年過去,從帶著她“遺孤血脈”隱居多年的姜遊,再到已經做了一州刺史的裴煥君,竟還都記掛著為她效命,復起她未完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