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大業湧現過不少貞潔烈婦, 也曾有狀告夫君的先例,然而卻沒一人,是以民告官。

更不提, 是太後近前伺候著的, 寵愛有加的紅人。

姜月見微愣一瞬。

她一直認為,蘇探微口中那個“妻”與“兒”,不過全由杜撰, 並無確鑿其事。耒陽老家傳回的消息,也證實了這一點。

蘇探微從前以往, 並無婚配, 無妻無子,家中只有一個殘疾的老父,因為學問好, 才名遠揚, 上蘇家說親之人多如過江之鯽, 幾乎踏破門檻。

從哪裏, 又突然冒出一個蘇探微的妻室,不僅乍現,還一紙訴狀,遞上三司。

當事人也莫名其妙,但他更著緊的還是太後娘娘的態度。

她側身背臉, 看不見神色, 蘇探微有些心急, 正要伸手去拽太後娘娘的衣袖, 扮可憐也罷, 裝柔弱也罷, 當務之急是讓她信任自己, 可惜指尖才碰到太後娘娘描金刺繡的鳳袍,便唰地被甩脫。

太後冷冷不留情地長身而起:“案子在哪裏審?”

玉環哆哆嗦嗦,偷瞄了一眼被太後娘娘拋在病榻之上的男子,小心翼翼,萬分忐忑:“大、大理寺……”

“擺駕。”

太後娘娘當機立斷,聲音幹脆果決。

將要出門時,姜月見腳步微微一頓,看向身後,已慢吞吞從床榻上下來,正在腳尖勾履的男人,唇角浮出冰冷的淡笑。

蘇探微動作略遲滯,總覺太後娘娘似在嫌棄,他惹出這麽大一簍子,還得她來善後。又或許,娘娘是不信任他,覺得他欺瞞了她,在外邊,真有什麽不三不四的粉紅官司。

蘇殿元舉手立刻,雙臂高高越過顱頂,言之鑿鑿:“臣發誓,臣冤枉!臣沒有朝三暮四欺瞞娘娘——”

姜月見清冷地扯著唇:“是不是冤枉,案子審了自然知道。”

無風不起浪,好端端的,一個女人,敢滾釘板告狀,這是何等絕望,若不是有著確鑿證據,誰膽敢誣蔑朝廷命官,以身犯險?

但姜月見好奇的是,這個女人,究竟是從哪裏突然冒出來的。

往昔蘇探微在歲皇城為官時,他的家世都化作了一張白紙,調查得清楚明白。

太後娘娘沒琢磨透,大理寺卿更沒有想到,僅僅只是審理一樁起居郎的案子,竟然太後親臨。

莫非傳聞中……確有其事?

明盧不敢細問,率大理寺一幹人等向太後娘娘行稽首大禮,禮畢,方道:“娘娘鳳駕親臨,不知……”

當然,娘娘是為了蘇探微的案子而來。

姜月見道:“哀家隔簾聽審,有些好奇。”

明盧心道:若今日被一紙訴狀告到大理寺之人不是那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蘇殿元,而是別的什麽臣子,太後娘娘決計不會為了一件可算得上後宅不穩的小事,就親臨大理寺,畢竟他一年到頭能得見太後娘娘鳳顏的機會,也不足幾次。看樣子,娘娘心中是真真看重那個蘇探微,既然如此,臣等少不得要保全娘娘心儀之人,不得太過為難。

這悔婚不娶,在大業立朝以來,罪名是可大可小,如男方在這件案子中能賠償錢帛,致使原告滿意,那麽僅需領上二十笞杖,便可以做結了案。

只是這個女人已經領受了釘板和笞刑,看著是有備而來,身懷幽憤,是否肯以錢結,這說不定準啊!

明盧的心念已經轉了幾個來回,仍未厘清個頭緒,到底要如何結案,才能在大面上說通,又能教娘娘滿意,正為難之間,上首已傳回一道聲音:“照常審理就是。”

明盧胸口狂跳,擡起頭,正撞見太後娘娘微微啟眸,沉靜地凝著自己,目中暗含告誡。

意思是,他不得偏私?

上位者之心,難以揣摩,倒把明盧弄得不會了,只好等待太後娘娘垂簾入座以後,登堂敲木,拉長高音:“傳原告,被告上堂!”

原告一介弱質女流,在案件受理之前,已經挨了幾道刑罰,渾身上下血痕斑駁,已經無法獨立行走,拖著一條半殘之軀,於衙役二人押解之下,艱難地爬上了公堂。

李岫晴哆嗦著身子,雙臂緊緊抱著胸前散亂的衣,唇瓣發顫,朝前一跪到地:“民、民婦李氏,拜見青天老爺……”

簾帷後,姜月見蹙了眉,見狀不忍。同為女子,她心生垂憐之意,便讓身側翠袖,為李岫晴取了一張氈毯,教李氏披在身上。

李岫晴自入歲皇城,還未得人如此關懷,她震驚,秋水雙瞳滾圓,怔怔望向金色簾幔之後,那道若隱若無的嫵媚高貴的影。

他們說,夫君已登科,授以殿元。

他拋棄了她,舊日山盟,化作泡沫。

他們說,她的夫君,如今是太後娘娘裙下寵臣,有著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既已攀龍附鳳,如何還記得一個卑賤的,被流放的糟糠之妻。

那道簾幔,是隔在她們中間的一座無法逾越,也不可以妄圖企及的高山,對方是尊貴的天下第一人,是高處之上俯瞰眾生的太後娘娘,自己連她的裙袂都碰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