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施玉兒的身子骨不算弱, 起碼在父母去世之前,她一年到頭都不會生一場病,她記憶最深的一次生病是在父親遇難消息傳來的那次, 母親一病不起,她亦是拖著病體侍奉母親床前。

後來, 母親還是沒能熬過去, 在每日對父親的想念與綿綿不絕的哀傷中拋下她隨了父親而去,而她, 則是苟活於世,她原以為自己大抵是要同父母親一起去的, 但造化實在弄人, 她被拋下來了。

被拋下的感覺實在是太孤獨太苦,苦到她每每憶起那段時光, 憶起自己如今只剩下獨一人, 就痛到摧心剝膽。

美好的夢境從來都不會長久存在, 就算是一個平凡的願景老天爺也不會滿足施玉兒,它大概是覺得她的前些年過的太過幸福安樂,故而要她嘗一嘗人間的苦,父母雙亡、寄人籬下、任人當做豬狗一般的買賣再到後來失了清白……

施玉兒如今已經不求什麽了,她只希望沈臨川能好好待她, 希望往後的人生不要再和這段時間一樣苦了, 但是她並不能如願,在沈臨川的心中, 他並沒有打算要和她在一起把日子過下去。

在和他吵架之後的這幾個夜裏, 施玉兒每天晚上都凍的瑟瑟發抖, 她將身子蜷縮著, 將被子壓在身下, 可那股寒意卻是從四面八方傳來,鉆進她的血肉再遊走在四肢百骸。

病了也好……就把她病死算了,她想念娘親了,想這個冬天再和娘親一起在院子雪地上撒鹽,看爹爹用籮筐設圈捕雀兒,再去吃一顆酸甜的糖葫蘆。

她不想再每日為一文錢精打細算,不想在冰天雪地裏浣衣,也不願再和沈臨川這個心腸捂不熱的人再多待一刻。

一滴淚痕緩緩從她的眼角劃落,緊接著有溫熱的指腹將潤意擦拭,她的眼睛睜不開,但意識卻是清醒,眉目間浮現出痛苦與掙紮的神色。

沈臨川輕觸著她的面頰,坐在床旁沉默良久,他摸索著出了屋門到了隔壁家敲響院門。

來開門的是王嫂子,見是他,微驚了驚,將門合上一些,只隔著門縫問道:“你是有什麽事嗎?”

“王嫂子,”沈臨川的發上與肩頭盡是鵝毛般的雪花,他說話間吐出白氣來,目光虛虛的落在門下,答道:“玉兒生病了,可否勞煩你幫我去請一下大夫,我不能視物,恐耽誤時間。”

聞言,王嫂子嚇了一跳,這大冬天生病可是不鬧著玩兒的,多少人就是熬不過一個冬了,她心中亦是焦急,同屋裏人知會一聲後便披了蓑衣要出門。

她見沈臨川還在她家門前,便說道:“你且先回去,我去去就回,不能讓玉兒妹子的病耽誤的。”

她走出兩步,想起來他那副面色平淡的模樣,心中不免有些忿忿,又想起前兩日看見施玉兒哭紅了眼,不由得轉頭又說了一句,“你現在回去將水燒熱給她喂上一口,好歹是夫妻,沒什麽過不去的,你是個男人,她年紀小又嬌弱,你該多讓著她。”

話落,她便一刻也不耽誤的跑出了巷子。

沈臨川垂了垂沾滿雪粒的長睫,摸索著往回走,他比施玉兒年長六歲,她嬌美柔弱,而他則淡漠疏離,如何能夠做到事事順她心意,他以責人之心責己,卻從未饒恕自己,也不懂該如何寬恕他人,遷就他人。

他未曾娶妻,這輩子大半的時光都在與謀士論政與朝臣周旋,治國者欲先治其家,治其家則欲先修其身,他不知曉自己做到了哪樣,修身明德治國安邦,大抵都未做到。

新帝登基後軟弱無能,他輔佐朝政卻培養出一個何不食肉糜的怯弱小兒,他令陳道生駐守邊關設下重重防線,將士們舍生忘死,卻不知北夷偷潛入京,與朝臣勾結使朝中動蕩不安……

種種思緒在沈臨川的腦中亂繞,他回到屋內,將風雪攔在門後,他承認,自己是個無能的人,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沒有規劃過與施玉兒的以後,施玉兒不可能存在於他的未來,他沈家不會允許一個無名之人入府為正室。

民間的日月倫常他沒有機會去體會,他能做的,就是將施玉兒養在府裏一輩子,不讓她再這般受到蹉跎。

沈臨川的手探進被中,牽住施玉兒的柔荑握在掌中,心中忽然間開了一絲裂縫,灌入徐徐細風。

他開始回想與這個女子在一起的這段日子,他不能視物,的確是受到了施玉兒的許多照顧。

她每日操持家務,為他的身體憂心,從未責備過他是個拖累,甚至願意為他放血治病,氣血兩虧,險些丟了性命。

施玉兒總說他是個好人,可是沈臨川此時卻覺得,分明她才是個好人,好到有些傻的人。

他將向張蓬萊討的去疤藥拿出來,將她指上的布帶解開,將膏體輕柔的擦上,每一處都不落下,女子的手上若是留疤,不美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