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3節 北方三人組的日常(十二)

暮色深沉,月晦星稀。冷冽的夜風,緩緩拂過北方大地。

夜風是公平的,它將攜帶的塞外沙塵,均衡留在了每一處地方,哪怕是赫赫有名的午門也不例外。

雖說擋不住寒風,但傳說中的殺官專用地塊“午門外”,也不是浪得虛名,到底有一股經年肅殺之氣在此——此處不斬無名之輩,刀口下限是六品官員。

沒有六品,上朝都沒資格,更別說被推出午門外了。

“鬼天氣,都四月半了,還這麽冷!”

夜風中,馮荊介緊了緊圓領公服的領子,縮縮脖子,再把手臂揣回寬大的袍袖內,恢復了之前的避風鵪鶉模樣。

沒辦法,身為從六品的鴻臚寺左寺丞,馮荊介屬實是上朝大軍中的正牌吊車尾……排在隊末的他,缺乏四周人墻擋風,每當這種時候,都要被穿堂冷風刮個通透。

好在時辰快到了。

就在馮荊介暗自咕噥之時,前頭已然排好隊形的人列,傳來了一陣微微的波動。與此同時,正前方的午門城樓上,亮起了一排燈盞。

頂著黎明前的黑暗,城樓下的左右掖門,開了。

緩緩打開的掖門,代表著早朝程序的正式開啟。古老的明帝國,於這一刻再次蘇醒,開始重復著日復一日的行政流程,緩慢的車輪吱嘎作響,在歷史長河中艱難地拖行著。

跟在長長的文官隊列之後,馮荊介木然邁著方步,一步步穿過了左掖門。

馮荊介不是個胖人。他身材消瘦,面龐清瘦,頜下留著一縷山羊胡,頗有教書先生的風範。

馮荊介今年虛歲四十有五,正屬於一個官僚最好的歲月。

然而,歲數到了,位置卻沒到。

在鴻臚寺這樣一個閑魚衙門,馮荊介一把歲數了也才混到個左寺丞,其上還有兩位少卿(副局)和寺卿(正局)……只能說,仕途寥寥。

就這,還是走了捷徑的。

事實上,馮荊介並不是正牌985進士出身。他進鴻臚寺做底層官僚之前,只是一個國子監生。

監生就是先天缺陷了。明代,僅只有開國時期朝廷缺仕,監生和進士同等就業了一段時日。這之後進士大軍便牢牢占據了主流官位。監生之流,只能靠撿漏和去老少邊窮地區任職混資歷了。

馮荊介是河北廊坊土著,算是京郊結合部的青年。當年讀國子監期間,娶了本地商戶家女兒就地紮了根。這之後,商戶走了門路,馮荊介便在鴻臚寺謀了個差事。

去鴻臚寺是有原因的。京城茫茫多的衙門裏,鴻臚寺是少數可以撿漏的地方。

邊緣衙門,有時候不被正牌進士看重,就有了撿漏的機會。

有明一朝,三十三位鴻臚寺一把手,只有十七個是進士出身。這之外,六個是監生,生員三個,舍人一個,禮生一個,儒生一個。

對於馮荊介這樣學歷不高的人來說,鴻臚寺是少數低學歷也有機會混到頭的好地方。

然而,二十年時間過去,蹉跎半生,從青年變成老夫,馮荊介距離當初的目標,卻還差了兩三個身位。

這幾個身位,就是天塹了。事實上,這已經是馮老爺職業生涯的終點了。

“呼……”

吐出一口略微帶著白色的霧氣,馮荊介的思維從回憶中返回了現實——皇上都出來了,馬上要磕頭,不能君前失儀。

不知不覺間,馮荊介已經跟在長長的隊列後方,穿過了午門後的走道,穿過了皇極門,穿過了殿前廣場,來到了金鑾殿……這時候還叫皇極殿前。

隊列到位後,在場所有人,包括官僚、太監和禁軍,屏聲靜氣等了大約半盞茶時間。直到天色微明,皇帝的儀仗才從皇極殿內出來。

接下來,是馮荊介熟極而流的程序:皇帝落座,群臣山乎萬歲,一叩三拜。皇帝下口諭:免禮平身議事。

身為老牌背景板,事實上,免禮平身環節後,所謂的早朝,就和馮荊介沒關系了。

通常來說,牽扯到真正的國事,譬如宰輔升黜,這種會議會在皇極殿內小範圍舉行,沒他這個六品芝麻官什麽事。

至於有資格搬上早朝的其余事項……鴻臚寺一般沒有。即便有,那也是寺卿乃至少卿去皇帝面前奏對,同樣沒有他馮寺丞什麽事。

於是,當馮荊介起身退後到自己熟悉的車尾站定後,便攏起大袖,微閉雙目,眼觀鼻,鼻觀心,繼續神遊天外去也。

話說,馮老爺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其實內因還是占了主要因素。身為一個監生,他聖賢書讀了不少,可唯獨缺乏了一點監生該有的“靈動”。

說白了,馮老爺就是抹不下面子。

按說,他也不是個迂腐的老學究。但該拍馬屁時力度不到位,該送禮時摳摳索索,該跑官時總慢別人半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