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兩個心事重重的人面對面地坐下。

書案上堆滿了書卷, 都是她近日來常讀的。燈罩下的燭心燃了很長一截,發出蓽撥聲響,燈芯的頂端青煙幽浮。

李文簡無言注視著她。

她對上他的目光, 又慢慢垂眼。

沉默良久。

李文簡開口:“算了,你不想說就算了。”

昭蘅雙手交疊放於膝上, 聞言靜靜地擡眸看向李文簡,開口道:“殿下不夠君子。”

李文簡笑起來:“你說說看,我怎麽不夠君子?”

“殿下若是全心相信我和小四郎,便不會開口問。開口問了,又故作大方說算了, 不是不夠君子嗎?”昭蘅眨了眨眼, 輕聲說:“只能算半個君子。”

李文簡輕輕一笑:“方才在雪園,你和小四郎對視一眼,就跟被他勾走了魂魄一樣。我也知道若是全然信任,便不該開口問;但我見你失神地穿著冰冷的鞋襪,又克制不住地想知道在我不曾認識你的歲月裏,小四郎究竟扮演著什麽樣的角色, 你們之間又有什麽樣的故事, 才能望出那麽山高水長的一眼。”

“你說得沒錯,我確實是不夠君子。”李文簡淡色的唇輕抿一下:“但, 不問是理智, 問出自於心。在剛才那一刻,心壓倒了理智。”

他垂下眼睛看她,眉眼帶了幾分歉然:“阿蘅,小四郎受到很良好的教養, 不會做出什麽越界無禮的事情。你亦是。我只允許自己瞬間的不夠君子, 以後我不會再問再疑。”

夜風從窗欞吹進來, 吹著他寬大的寢袍,頎長的身體看起來便更清瘦些,他的聲音如往常一樣溫柔,但此時卻有如雪下松針般的冷意,受了委屈般脆弱易碎,聽得昭蘅心中微酸。

“夜深了,早些睡。”李文簡側過臉,就要走。

昭蘅擡手拽住他的衣袖,他垂首,對上她琉璃一樣的眼睛,在這樣霧蒙蒙的夜色裏,她的眼睛還是那麽明亮。

“沒有故事。”她緊緊地攥著李文簡的衣袖,將柔軟的衣料一寸寸攏入掌心,怕它如流沙:“我和小四郎之間沒有故事。”

她嗓音柔和,帶著些溫軟的語調,輕輕慢慢。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叫白榆。”

李文簡一直緊繃的肩頸松懈了些許。

“他那時還不會說話,被一群小太監往湖水裏摁,我恍恍惚惚的,上去幫了他。”昭蘅眨了眨眼,又說:“後來他就經常來浣衣處找我。”

“我那會兒……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大抵是孤單得很了。他是個內侍,又是個啞巴,他天天受人欺負,我也是一粒微塵。他憐憫我,我也憐憫他。”昭蘅折下案頭桂枝上的一片葉子,聲音有些蔫蔫的:“突然有一天他會說話了,我很為他高興。再之後,他跟我說他叫白榆,受了貴人的提拔,在東宮很有幾分體面。他幫我跟奶奶取得聯系,幫我照顧奶奶……”

“所以你喜歡上了他。”

昭蘅聞言偏頭,面對他風骨清俊的臉,從這麽輕飄飄的一句話裏品出了更加濃郁的酸澀。

“殿下,在我當時那樣的情形,誰像他那麽好,我都會喜歡他。”昭蘅擡起臉看向李文簡,她說得很真誠,目光靜靜地看著李文簡:“但是這輩子那麽長,會遇見很多的人,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從認識陪你走到最後。”

昭蘅輕擡下頜,看向案頭那一盆被燈光照得泛光的金桂,修剪過的疏葉裏,點點桂花如同碎金浮動。

“從決定進東宮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往這個故事之外走。時至今日,我或許已經能夠很坦然地面對白榆。”她一雙眼瞳清澈地映出他的影子:“只是沒想到,跟他竟然會在這樣的情形下再碰面。那種感覺就像,曾經跟你一起在爛泥了打過滾的鴨子,一飛沖天成了翺翔蒼穹的雄鷹。”

眼眶紅透,昭蘅咬緊牙關,將臉埋進臂彎裏,聲音裏有幾分壓不住的嗚咽:“我很震驚,也很欣慰。他的脾氣太好,我以前總擔心他會受人欺負,現在不用怕了,沒人能欺負安家的小郎君。我們都從泥淖裏爬了出來,現在過得越來越好,我為他感到高興。”

殿內鋪陳開來的燭光雖灰暗,但照在昭蘅的臉上,她眼睫輕動,水涔涔的眸子裏平添幾分柔光。

在她哭的時候,李文簡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旁邊,任由她低低的飲泣聲將他的心肺撕裂。他莫名想起小四郎南下前在湖邊金柳下小心試探他的神情,少年炙熱真誠的眼光現在回想起來都仿佛蒙著一層霧。

那日傍晚的湖邊落日下,他謹慎地問自己,如果他喜歡的人是個地位低下的人怎麽辦。

李文簡從不在意身份與地位,甚至現在也走入局中,因為一個曾經身份卑微的女子變得不那麽君子。

如果沒有那日的事情,昭蘅和小四郎的故事又會有怎麽樣的走向?或許小四郎已經稟明家中長輩,現在滿環欣喜地準備迎娶她。她呢?開開心心地準備做新娘,而不是像現在,伏在臂彎裏為過往的遺憾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