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江南。

吳氏踏出院子大門, 腳步放緩了下來。她回轉頭,遙望著正屋。

韋氏沙啞又尖利的嚎嗓聲穿透雲霄,好似在鐵上一下下刮過, 刺耳得令人心煩意亂。

吳氏定了定神, 目光漸漸移向西面邢秉懿住著的屋子, 眼神淡了幾分,臉上的溫柔小意退去,眉眼間盡是失落。

太陽不知疲憊照著, 風躲懶藏著不出來, 除了炙熱就剩下了沉悶。

吳氏覺著頭皮都快要著火,胸口滾燙得在油鍋裏煎一般,痛得她手心後背全濕。

一路陪伴著趙構逃命, 在亂兵打進來時,冒著生命危險替他隱瞞。知書達理,善解人意, 無人不稱贊她賢惠。

可惜, 邢秉懿回來了,她才是趙構的皇後。貴妃哪能與皇後比,這些年的辛苦, 全部付諸東流。

吳氏嘴裏苦澀蔓延,落寞地往前院走去。到了門前, 宮女恭敬打著細葦簾, 吳氏進了屋。

趙構自從當了皇帝之後, 就開始怕涼,再熱都不用冰。一股熱浪夾雜著隱隱的酸臭味撲來, 她下意識憋住了呼吸。

窗欞的細竹簾只卷了些許,屋內一片昏暗。吳氏要待片刻後, 方能看清楚些眼前。

如往常一樣,趙構枕著軟囊,斜倚在羅漢塌上閉目養神。聽到腳步動靜,他掀起眼皮看來,不耐煩問道:“怎地這般久?”

吳氏臉上忙堆起了笑意,邁著小碎步跑上前,靈活地曲膝見禮。

趙構最喜歡她的靈動與才情,果然,他見到她嬌俏如蝴蝶,陰沉著的臉終於緩和了幾分。

撐著坐直身,趙構朝她伸出手,寵溺地道:“到我身邊來坐。”

吳氏乖巧坐到了趙構身邊,擡起手,熟練替他揉著肩膀,柔聲說了見到邢秉懿的情形。

一邊說,一邊小心覷著趙構的神色。見他眯著眼睛,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只呼吸急促了些,手不自覺停頓了一下。

趙構倏然睜開眼,眼中戾氣橫生。吳氏沒來由後背一寒,忙垂下眼眸掩飾,手上動作不停,屏住呼吸噤若寒蟬。

不知過了多久,趙構撥開了吳氏的手,啞聲道:“宣刑氏。”

吳氏忙起身出去吩咐了,言笑晏晏道:“官家要見皇後娘娘,我這就告退。”

趙構拍著身邊的塌幾,道:“你退什麽退,坐過來!”

吳氏抿了抿唇,聽話走上前坐下。

趙構的手臂一伸,將她緊緊攬在懷裏,沉聲道:“你是怕我,還是怕她?聽說她能提刀上戰場殺敵,你不過只穿戎裝伴在我左右,可是怕被她比了下去?”

天氣太熱,趙構出了汗,衣衫濡濕。他身上的熱氣,加上汗味一股腦撲過來,吳氏頭更沉了,強自鎮定道:“我敬重官家,敬重皇後娘娘,不敢與之相比。”

趙構總算滿意了,松開手臂,緩緩道:“皇後是皇後,你是你。我就看中你這份知進退。”

邢秉懿是發妻,是趙構親自遙封的皇後。吳氏深知他是帝王,要天下士子歸心,他得善待發妻。她已聽他說過多次,每次聽他提及刑秉懿,他的聲音幾乎從齒縫裏溢出。

有次吃多了酒,吳氏聽到他罵刑秉懿連教坊司的女伎都不如,韋氏一樣,是娼妓。連他的女兒們一並罵了進去,他狠狠詛咒她們,恨不得將其抽筋剝皮。

只有她,她才冰清玉潔,才配做他的嬪妃。

吳氏方知曉,趙構恨所有的帝姬嬪妃,他覺著她們都該以死明志。她們令他被金人恥笑,他甚至有個同母異父的金人親兄弟。

趙構悄悄給韋氏改了年紀,禁止私人修史,銷毀所有證據,抹去這段不光彩的過去。

同樣身為女人,吳氏那時候並未感到半點高興,只說不出的淒涼。

趙構說,要廢黜熙寧變法,要推崇程頤他們的洛學。三綱五常,才是穩定天下的根本。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聽話的大臣,他們都該死!

伴君如伴虎,趙構在私下裏,性情喜怒無常。尤其在床笫的事情上,有心無力之後,面對著他的盛寵,吳氏總是怕得戰戰兢兢,幾欲窒息。

可她離不開他的盛寵,趙構已經在宗室中選太子人選,她想養在身邊。待到太子繼承帝位之後,她就是尊貴無比的太後。

哪怕韋氏瘋了,依然是大宋最尊貴的女人。

吳氏悄然呼出了口氣,一動不動坐在了那裏。趙構看得很滿意,親自撿了案幾上的果子,喂到了她的嘴中。

邢秉懿很快到來,吳氏忙起身相迎。

趙構一瞬不瞬望著門口,臉上陰晴不定。

邢秉懿進屋,看到吳氏在一旁候著,目不斜視上前見禮。

趙構上下打量著邢秉懿,看她蒼老憔悴的容顏,找不到半點曾經雍容華貴的影子,一下愣在那裏。

好一陣後,趙構才哽咽著叫了起:“多年未見,真真是苦了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