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明雪霽怔了一會兒,這才扶著墻,慢慢走了出去。

正午的太陽光突地照了滿身滿臉,那麽亮,刺得眼睛都睜不開,可是舍不得閉眼,就那麽站著,仰著臉迎著太陽,貪婪地看著嗅著。

看見五彩流光,一陣陣眩暈,聞到熱烘烘的,暑天的氣味,還有夾在風裏送來的,熱熱的花草香。

從前忙得喘不過氣時,總盼著能有一天什麽都不用做,只在家裏待著就好,如今被鎖了整整三天,才知道苦點累點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像牲口一樣被人鎖在圈裏,一明兩暗三間房,從東到西三十一步,從南到北十一步,整整三天,她所能到的,就只有這點地方。

“你可知錯?”計延宗站在門邊,沉聲問她。

明雪霽眯著眼睛看他。他身量高,挺拔清臒,像一根孤零零的竹子,他穿一件簇新的淡綠袍,袍角袖口都繡著竹葉,並不是從前她給他做的衣服,大約是明家那邊新給他做的吧。

俊雅秀逸,一如當年春光裏那個少年,但芯子裏,早已變得面目全非。也許從一開始他就是這樣吧,她只是太蠢,看不清楚。明雪霽低頭:“我知錯了。”

整整三天,從痛苦到麻木,再到瘋了一樣的想要出來,想要擺脫這一切。她太蠢,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才想明白應該怎麽做,她得背著他想法子和離,她得裝作屈服騙他哄他,她得用盡一切努力,逃。

計延宗端著的肩猛一下放松了,眼中露出淡淡的笑意。她怎麽敢跟他對抗呢,一個無知無識的內宅婦人,他一手調教出來,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他的喜好塑造,又怎麽可能違背他的意志。“《女誡》抄完了?”

“抄完了。”明雪霽依舊低著頭,沒有看他。

從想明白了應該怎麽做,她就撿起扔了一地的《女誡》,重新開始抄。她抄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用心,一個字一個字盡可能寫得工整,回想著他從前給她講的道理,還有這些天裏他的所做作為,慢慢確定了一件事——書裏這些道理他並不相信,但他要求她信,還要她照著去做。

明雪霽想不通為什麽,但她本能地感覺到,這不公平。

計延宗眼中笑意更深,她還是聽話的。也對,這麽一個軟弱無用的女人,離了他,可怎麽活。“收拾一下,跟我去王府。”

見她猛地擡頭,臉上露出了慌張驚怕:“不,我不去。”

計延宗壓了眉,聲音刻意放得沉些:“去。”

去?怎麽去?她不想見元貞,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又被他看見了她的腳,在那間逼仄的臥室裏,她衣衫不整,他離她那麽近,說話時的呼吸都撲在她眼皮上。

不想見,更不敢見。就連現在站在院子裏頭,都覺得元貞似乎還在哪裏盯著她,脊背上冷嗖嗖的。明雪霽喘不過氣,語無倫次說著借口:“我,我不去,我怕王爺,我也不會說話,怕給你丟臉。”

原來,她是怕元貞。也是,那樣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人物,連他都要敬畏,更何況她一個軟弱婦人。計延宗釋然了點:“你見不到王爺,王爺突發頭疾,不見人。”

心上一塊大石頭突然去掉,明雪霽驚喜著擡頭,連忙又低頭:“是,是嗎?”

“快去收拾。”計延宗當先往屋裏走,“不用打扮得太好,幹凈整潔就行,探病之時,不宜張揚。”

明雪霽跟在他後面進屋,彎著腰洗臉梳頭,聽計延宗在外間說著:“王爺的頭疾是早年受傷落下的病根,聽說天氣不好,或者生了氣著了惱都會發作,十分折磨。”

生了氣著了惱就會發作,是因為她嗎?明雪霽慌張著停住動作,元貞臨走時好像是有點生氣,難道是因為這個犯了病?可是,她算個什麽東西,元貞那樣天神般的人物,怎麽會為她這種人生氣?

“那時王爺只有十六歲,沖在最前面迎戰戎狄狼王,狼王一刀劈傷王爺左邊腦顱,但王爺跟著一刀將狼王梟首!”計延宗感嘆著,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豪情,他是文臣,今生注定無法親手破敵,然而每每聽見元貞的功績,依舊覺得熱血沸騰,“那一戰王爺殺敵數十萬,血流漂杵,使戎狄至今不敢窺我疆土,為人臣者,都該像王爺這般!”

明雪霽一個哆嗦,手裏的水弄灑了,淋了一身。

刀劈左顱,多疼啊。她切菜時曾經不小心切掉了半片指甲,那鉆心的疼至今想起來還讓人心裏發涼。刀劈左顱。如果真的是她惹元貞生氣,害他頭疾發作,那她真是萬死都贖不了今日的罪過。

喉嚨哽著,強忍著沒露出異樣,匆匆收拾了換好衣服,跟著計延宗往外走,穿過角門,路過假山,元貞的面目越來越清楚,他在黑暗中勾唇,一閃而逝的酒窩,他鐵一般的胳膊緊緊箍著她的腰,他在她耳邊說話,帶著雪停之後,灌木叢中寒冷清冽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