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東洋港口二三事

珍卿從小窗裏看外頭風景, 陰雲慘霧,洪波湧蕩,在床上感覺甚是駭人, 最近天氣又不好,她暈船症又上來。幸好已經挨到神戶港。

珍卿和怡民同往其姨媽家, 華女士死活不願意同去, 跟黃先生上岸後尋一旅館落腳。身在港島的孟家夫婦早發過電報, 請東洋的親戚照顧她們。怡民在船上就發電報通知了。

因此珍卿跟怡民到其姨媽家, 先是受到隆重熱烈的歡迎, 一應寢食用具業已停當。尤其讓珍卿驚愕的是,主家竟給兩個年輕女客讓出主臥,還給珍卿購置一套新的漆繪餐具、茶具——連親外甥女怡民用的也只是客用器具, 除此之外,竟還叫其他親戚前來陪伴客人。恍叫珍卿自覺是啥了不得的大人物。

珍卿覺得孟太太已太客氣,她的親戚更禮敬恭馴得誇張。她受寵若驚以至惴惴不安, 跟怡民說她親戚這樣盛情, 無意間煩擾太過, 不如早些回船上才好。

怡民這才不好意思地解釋:她告訴親戚珍卿在中國的成就,講她做了哪些行銷全國的文章、漫畫, 講她是鼎鼎大名的慕江南先生之弟子, 而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經典新學中西貫通。怡民她姨父一家看著珍卿, 不是看著粉嫩的青春少女, 而是將她看作大家學者來恭敬。

怡民趕忙解釋這麽做的用意, 在船上騷擾珍卿的東洋警察, 竟然有一點來歷, 怡民姨父根本動不了他, 便只好請動更有份量的人士。

據怡民自己現場供認,她將珍卿平時練《張玄墓志》的習作,悄悄讓姨父拿給當地的宿儒某某。

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啊,本地德高望重的高士大儒——野口次郎先老生,竟然紆尊降貴親自來一會珍卿。

珍卿一開始非常警惕戒備。她聽慕先生的東洋朋友講過,東洋在維新後迅速躋身軍事強國,當時漸漸孵化出一種“海外雄飛”的擴張主義思想,擴張的對象當然是中國和朝鮮。而這種思想是東洋儒學家、國學家和洋學家共同孵化出來的。

所以在珍卿的認知裏,東洋近代的儒學家、國學家,比中國阻礙科技、專搞黨爭的儒學家還嚇人。

談了一會才知印象也許有謬誤。野口次郎先生是一位佛學研究者,是本地有名的古董字畫收藏家,最重要的一點是,他是為反戰坐過牢的和平分子。

珍卿便開始認真跟老先生談話,由怡民在旁邊給兩個人翻譯。怡民其他的親戚故舊和鄰人,鄭重其事地跪坐在廊上聽講——映照著庭院裏絢爛的海棠花,竟有點孔夫子杏壇講學的感腳,她還是個學生,要不要這麽有儀式感啊。

珍卿和野口先生談話的內容,涉及風俗、文學、藝術、典籍等,沒有讓人敏感不適的內容。珍卿對國學典籍涉獵廣泛,對西方文藝也有一定基礎,這位野口先生也甚通中西文藝,尤其對中國、東洋、歐美的藝術,有三十多年的精心研磨,也幸虧珍卿拜的老師多,以前有豐富的繪畫實驗,上船後又反復讀慕先生的美術理論,才能招架得住野口先生這學界耆宿,若不然丟人可丟到東洋來了。

尤其叫野口先生高興的是,珍卿竟然會調弄中國傳統“丹青”,對中國畫顏料的講究信手拈來。野口先生愛畫佛教主題的人物畫,並且對傳統顏料的制作工藝,有不著數代流傳的秘密法門。還教珍卿國畫中使用金銀的法門,叫珍卿此番受益匪淺。

不要疑惑東洋人能教中國人!中國畫的傳統顏料盛於唐代,東洋人從唐代學了這種本事,一代一代小心地保存繼承至今,而中國畫壇從宋代開始,越來越重水墨輕彩賦,顏料制作又是文人秘法不外傳,好多老祖宗的技藝反倒丟失了。

除了學術溝通的酣暢淋漓,珍卿覺得老先生性情深邃、態度安詳,老先生覺得珍卿博聞強識、聰穎機變,雙方都覺得此次談話很愉快,連外廊上“聽講”的那些人,都聽得津津有味不動如山(?)……

然後,野口先生興奮地拍手說好,拍著手跟等候多時的下人吩咐,將給杜小姐備的薄禮呈送上來,並告知是他本人的一幅“拙作”,請珍卿務必不吝賜教斧正,並以虔敬的態度請求她留下墨寶以供瞻仰。東洋人的用詞太恭敬,叫珍卿驚嚇得一身汗。

除了淵博的學識,珍卿其實不知野口先生底細,萬一他以後發展成jūn國主義分子,那他們的文人唱和的書墨,豈不是成了通敵的罪證,以後人人喊打那她多冤。

不過珍卿略一思索,告訴野口先生留字太普通。她從中國到東洋一直見蓮花盛開,想給先生作一幅《蓮池荷放圖》,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呢。

做翻譯的怡民先愣住了,準備給珍卿普及東洋民俗,說荷花在東洋是死後世界的花,送給生人不吉利,沒想到靜穆的野口先生頗是喜出望外——這老先生似乎懂得中文,招呼了好大的陣仗擺筆墨紙硯,而他想叫珍卿用傳統顏料畫,又叫下役回去把他的私藏顏料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