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六月尚覺室中寒

珍卿下了一番功夫, 達芒先生驚訝她這次的作品殊類往昔,她往日寫景作品的風格,還明顯是人文社會的產物, 畫中顯現人類活動的痕跡,或表現畫家本人的思考印跡。可她這回畫的《初夏漫想》系列, 空靈靜美得仿似世外桃源。她還運用中式的顏料和著色劑, 清澈鮮麗的視覺效果別拘一格, 全不似西方自然田園畫家的作品, 總是顯出濃郁的層疊感和油質感。

達芒先生對珍卿作品評價極高, 跟弗郎索瓦和夏爾·先生討論,為何繆斯獨獨予她不枯竭的靈感。珍卿聽聞玩笑地回答他們,說不但西方的繆斯在她身畔, 中國管文藝的文曲星、文昌星,也時常在她頭頂照耀著呢。這一語雙關的玩笑說法,以後被不少中西文人引用, 說天才的易先生學貫中西, 兼收並蓄, 才能在文界藝壇源源不斷地創遷,用珍卿自己的話談論做學問, 就是要“博觀而約取, 厚積而薄發”,總之沒有積累是不行的。

珍卿有意無意間在歐洲促成中國熱, 進一步奠定她的國際影響力。她的作品由高尚沙龍展覽的常客, 變成國家和世界級藝術展覽的愛寵。先是國外的私人收藏家追捧, 後來官方美術館也開始大感興趣。

珍卿接到的講學邀請非常多, 三哥囑咐珍卿盡量不要出門, 出門就把裴先生送的兩位保鏢帶上。珍卿嫌麻煩越發深居簡出, 將她對阿爾卑斯山的《初夏漫想》,復刻三幅寄回國內給杜太爺,最好能把老頭哄高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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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風和日麗的六月天。

這星期三哥去英國待了五天,會了一些經濟金融界的朋友。回來後得到德國那邊的通知,嶽子璋先生訂購的機器完工,就該接洽物流方面的事了。

大宗機器的越洋運輸可非易事。謝董事長的至交葉世昌家,就是港島專門做遠洋航運的,去年,他們初到英倫借他們公寓的葉立德,正是寰宇航運葉世昌先生次子,葉立德先生又是寰宇航運在歐洲的總負責。

還有吳祖興後妻黃翠之的舅家,是港島同做遠洋航運的恒盛航運,兩家有合作但私下競爭也厲害。三哥正在評估兩家的運輸保障能力,還問珍卿若論私情該選哪家。

珍卿說若論私情,最好不要選那位新大嫂的舅家。吳祖興跟他小舅子也在恒盛做事,真的打起交道豈不麻煩?前些年,吳祖興夫婦從不私下聯系他們,可現在他們也坐不住,這也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那年,吳祖興在海寧給應天軍需官行賄,軍供的被服糧食等物也敢做鬼,謝董事長大義滅親舉發了他——實際也是先下手保全他,不然既連累謝公館的偌大家業,也說不定閻崇禮會怎麽對付他。他後妻黃翠之女士為營救他,殫精竭慮多方奔走以致流產,他們夫妻這些年都未生育,多半是當年坐下病根。

黃翠之女士比林玉馨開闊得多,曉得自己不能生,就有心跟元禮三兄妹修好關系。但哪有他們想象的容易?別說性格倔強的元禮不理他們,就連性格最好的嬌嬌也別扭。於是吳祖興夫婦想到珍卿跟三哥,想叫他們從中說和,父子兩代化戾氣為祥和。謝董事長也露出一點意思,珍卿和三哥不好以疏間親,跟元禮三人講吳夫婦的意思,元禮說永遠不會回去修什麽好,仲禮這家夥也是滿不在乎,倒是嬌嬌心軟最終松動了。

未料這吳祖興不幹人事,雖然傳統觀念男丁比女孩重要,也不能因為兩個兒子不理他,就遷怒特意去港島看望他們的嬌嬌。嬌嬌打電報跟珍卿說,她以後再不去港島看望父親,說他父親到現在還是兇徒。珍卿直是心疼又後悔,很不該管吳祖興的爛事。之後,無論黃女士如何解釋道歉,吳祖興夫婦的事她絕不會管,三哥就更不會管了。

所以,現在也很不必跟他們打交道。

三哥一大早又出去辦事,珍卿上個禮拜太累了,昨天夜裏又沒有睡好,才工作兩小時就疲累了,幹脆從書房出來逛逛散心。

四姐正在跟湯女士打電話,聽她在問唱片灌得怎麽樣。四姐嫌夏日的天氣炙人,絕不讓太陽損傷她的皮膚。珍卿沒有驚動四姐,自己到小花園閑逛曬太陽,她經期裏覺得身上陰冷的。沒一會兒,聽見四姐跟女傭交代,她中午不回來吃飯,一陣動靜就打車離開了,大約是為了灌唱片的事,說有的地方沒灌好要重新灌。

小花園上上個禮拜才修剪過,葳蕤枝葉又長得旁逸斜出,到處都是郁郁蔥蔥的景象。珍卿也怕曬得皮膚疼,揀著綠蔭的地方隨意走走。鸝簧鶯管就在頭頂樹罅響,卻一個個神乎其技,在刺目的陽光中很難尋覓它們。

每個人的人生際遇在變,審美和樂趣也在發生改變。頻繁的交際應酬讓珍卿喜歡獨處,室內伏案工作也讓她格外喜歡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