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4章 今夜不知幾人愁

黃皕說校門口有人盯著珍卿, 她看去時正見那人摘下帽子,她凝目一看是施家和先生,就是從前教她國語後來跑去做官, 彭娟一直戀戀不忘的施先生。他站在校門口向珍卿這邊觀望,此時見珍卿似乎留意到他, 他才撩起長衫快速步下台階, 珍卿也忙走下車子跟施先生寒暄。

施先生問珍卿身體怎麽樣, 講了兩場還受得住嗎?珍卿說中午休息過兩個小時, 除了有點疲倦也沒什麽。珍卿看他無名指戴了結婚戒指, 正準備恭賀施先生新婚快樂。卻見施先生微微怪異地吸一口氣,跟珍卿說教育局裏有個要緊的會,他說今天大家都不大方便, 不如約個時間從容再談,卻把手裏一本書送給珍卿,書裏還夾著一枝艷紅的玫瑰, 莫名說這是當年身份有別不及送出的心意。

說完施先生就倉促地離開了, 珍卿看著手中的書與花, 驚駭不定地看著施先生不見了。不及細想,保鏢張三福跟黃皕緊張說道, 某處某處有不止一個人, 鬼鬼祟祟的好像是特務。黃皕肅然地吩咐屬下警戒,車子迅速啟動往謝公館趕。

珍卿回到房裏才定下神來琢磨。施先生不是輕浮無德之人, 在培英校外的表態不可能是表面意思。他給珍卿的書是《少年維特之煩惱》, 裏頭夾的花是一朵工藝玫瑰花, 內裏有一朵花瓣上寫著:愛如罌粟之艷。

這本《少年維特之煩惱》是新書, 珍卿仔細地翻看了半天, 並沒有特別的夾帶或手寫文字。施先生送她此書與此花時, 意味深長地說是“當年身份有別不及送出的心意”。這本書的內容倒能跟暗戀扯上關系,但一朵寫著“愛如罌粟之艷”的假花,未見得真跟愛情有何關系,它更可能跟墮落和死亡有關系。

珍卿由死亡想到書中的主人公維特,他聽見心上人跟朋友談起朋友的死很漠然,他不禁在心裏感嘆:假若死去的是我,她們會感到——或者能感到多久——我之死對她們生活造成的空虛呢。他敢肯定,任何生命的存在,對外人的生活都是無足輕重的……

珍卿只是隱約有一種猜測,施先生若要傳遞什麽訊息的話,必然跟死亡有關,極可能是暗示他朋友的死亡。她嘴裏喃喃念著“身份有別”,明白施先生知道她曉得他們的身份,當年她曾幫荀學姐給他送過一回信。

珍卿猛然省悟到一件事,施先生是她的授業恩師,不管他的私下身份如何,跟她這學生說話都不能說可疑。他卻處心積慮地以書和花暗示求助,而沒有找個僻靜地方說明詳情。當時在培英校門外的保鏢說有特務,想來多半是監視和限制施先生,多半不是沖著她和謝公館來的吧?

這時黃皕上來告訴珍卿,說之前有特務從培英跟上來,但在謝公館外觀望了一會,被租界巡警盤問一番就離開了,黃皕說沒有叫人反跟蹤這些人,珍卿說黃先生做得沒有錯,黃皕就又帶著屬下出去警戒了。

黃皕的話也證實了珍卿的猜測,特務多半不是沖著她和謝公館來的,那自然是沖著施先生的了。

可是社會黨和公民黨已要重新合作,這樣的特殊時期,公民黨的特務還在針對社會黨地下人員嗎?珍卿不由按一按發疼的腦袋。是她腦子僵化了,兩黨鬥爭怎麽可能就此停止?她到懷孕中期人確實遲鈍了許多。

珍卿意識到施先生有旦夕之危,連忙打電話去教育局秘書處,打聽施先生是否已經回去坐班——施先生分別時說局裏有個緊急的會。對面卻說施先生一早到局裏點個卯,下午兩點鐘說去市政處開一個會,但市政處的人說他不到兩點半就離開,現在將近五點鐘還不見回來。打電話到他家裏他老婆也不在。

珍卿在培英校外遇見施先生,大約是四點二十分。也就是說,施先生從市政處出來後,在遇到珍卿之前的兩小時,似乎一直在外面轉悠,也不知是要見什麽人,還是要辦什麽事,似乎是一直沒有成功。

目下有兩件迫在眉睫的事,一是施先生現在的處境多半危險,必須得趕快找人幫幫他,二是施先生向她傳遞的消息,他大約有什麽朋友遭遇死亡危險,但這個信息要向誰傳遞珍卿不知道。

珍卿第一個想到的是慕先生,打電話過去卻說慕先生不在家,說跟容牧師一起出門訪友去了。慕先生不在家還有誰能信得過?從前,與社會黨有關的事多是三哥經辦,三哥向來不許珍卿多過問亂插手。可是三哥正在江州給他祖父吊喪呢,謝董事長平常也不經手這些事,找她也不行。

她認識的人品可靠的社會黨人,荀淑卿學姐大約在自己的地盤上,韓清澗師兄遠在粵州也遙不可及,明衡表哥這些年更是不知道去向,當年的洋貨糾察隊也跟社會黨有關,可他們內部魚龍混雜也有變節者,這種不確定能否托付的對象,絕對不可輕易托付心腹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