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簪纓粉面含霜, 腳步未停,直接從李景煥身側走了過去。

一面走,一面頭也不回地說:“稱呼上留神, 別叫我拿唾沫星子啐你。”

一口地道的吳儂軟語,說出的卻是如此不地道的市井俗言,李景煥直接愣住。

幾分陌生的不解自他眸中流露出來,雙目緊鎖著她, 嗓音沉啞,“你說的, 都是什麽話?”

他的阿纓,最最溫婉不過, 往日重話都不會與人說一句, 這才離宮幾日,就變成了這個模樣。

簪纓心中卻想:自然是罵人的話。

可惜任姊姊有許多話不肯教她, 她氣勢上尚有不足。睨目輕瞥, 見李景煥失語發怔, 倒也覺出幾分暢快, 再不與他浪費口舌,府門開, 看著下人將馬車中的禮物與竹簡通搬進去,便要入府。

“阿纓。”望著那道行將消失的背景,李景煥心慌,喚著她邁履上前,“你定要如此嗎?咱們的婚事,不是你一語便能銷的, 孤不會另娶他人, 孤只要你。”

簪纓背對他立在台階上, 只聽見那聲“阿纓”,便閉了閉眼,余下之言一字都未入耳,低喚一聲:“狼。”

言出法隨,白狼如一道飛下銀漢的雪光迅疾而至,淩空躍過府門,沖下台階,對著巷口的不速之客仰頸長嚎一聲。

李景煥始料未及,倒退兩步。

“殿下……”嚇得腿軟的李薦慌忙去扶太子,府門外的守衛見狀,微松手中長戟,恍若不見東宮太子的狼狽。

狼蹲踞在烏發及腰的少女裙邊,怒目相峙。簪纓側身輕睨,“我已說過,你不當再如此稱我。所謂婚約,本無文書,當年庾靈鴻空口幾句話,就使衛唐兩氏的婚約變成了你們的,我今日一句話,怎麽就不能作廢?

“非要一紙斷絕契書,也行,待我與傅氏簽過,再與你們李氏簽。”

她淡淡說罷,擡頭望著天上的雲彩想了想,加了聲輕儂的笑,“這叫虱子多了不愁。”

那笑容天真而殘忍,李景煥的一腔柔情皆被碾碎在地。

什麽庾靈鴻,什麽李氏……這些大逆不道的話換成任何一人說來,命早沒了,可李景煥不舍得責怪她,是他,沒將那個天真無憂的阿纓保護好,讓她受了傷害,變成這般渾身帶刺的模樣。

他不怕被她刺痛,越是痛越不能放手。他盯著那匹染指她裙裾的惡狼,眼神也變得惡狠狠的,嗓子卻愈發低柔:

“這些話都是衛覦教你的吧,阿……你莫被他欺騙了,你仔細想,他在你及笄當日回京來,是否太過巧合?他手裏控兵十萬,野心磅礴,唯缺邊餉。他對你,不像你想象中那麽好,他是有所圖謀的。”

“五歲那年大司馬想帶走我,為何這些年,你從未告訴過我此事。”

一句輕冷冷的話,輕易封住李景煥的所有說詞。

李景煥促然對上那雙涼薄的眼睛,如對上一場浩茫無涯的落雪,陡地便覺太陽穴似被錐了一下。

他心中悲涼,竟只有在問及那個人時,她才會正眼看他一眼。

可他仍是看不夠,眼前之人,清如廣寒月,冰如玉琉璃,他移不開眼。

“那不是什麽好的記憶……”

瀲著水紅赩色的鳳眸給男子染上了一分頹唐妖冶,他雙目直視她,認真解釋:“那天你嚇壞了,被衛覦嚇壞了,我不想讓你心中留下陰影,便不曾說。”

簪纓卻是不在意地背過了身,“好與不好,為何是你們替我決定?爾等所謂的好,不過是對你有利,便要強加,所謂的不好,不過是對你無益,便要削減。”

“有臉說別人有所圖謀,那宮中待我又是為了什麽。你,不自照照鏡子,不為自己羞愧嗎。”

這三兩句話,比在李景煥身上捅出個三刀六洞更狠。

他看不見簪纓的神情,頭痛的感覺卷土重來,想要繞到她面前,前有惡狼,旁有守衛,堂堂太子,受制於人,進退失據。

李景煥撐開長指掌著雙側的額角,低頭悶哼一聲,“阿纓,你回頭看我一眼,不許背對我說話。我待你如何,你難道分辨不出?”

他是最不喜為財娶婦的那個人,他甚至為此做出過不為人知的抗爭,釋懷之後,他便全然將她視作自己的太子妃了。

“我承認,對傅妝雪,我……確是走過一回神,但如今已經沒了。阿纓,你最清楚,東宮連一個司禦司寢都沒有,我明年弱冠,內宮空置,等的是你。我日後加倍待你……”

“別。”

簪纓一聲嗤,呂伯伯送給她吃的冰酪酥是一片好意,她可不想因惡心而吐出來。“日後你千萬千萬別做任何事了。”

她太知道,他對她如何。

原本她還有些疑惑,前世這個時候的李景煥,合該正與傅妝雪鶯鶯燕燕,為何這輩子倒改了性?再一想,卻也不難理解,薄性的男子有了春花,便想秋月,娶了正妻,又念納妾,然而他們很分得清何為先,何為後,何為根基,何為點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