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沒有孩子不想有父母遮風擋雨。

她偏就沒有。

衛覦靜默一刻, 拂衣蹲在她面前,一手壓膝,另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上, 用了點力道,“看著舅父。”

簪纓睫毛微顫了一下,聽話地低頭看他。

衛覦仰起褶痕硬朗的眼線, 認真凝視女孩的眼睛, “阿奴,當年素姊出事, 是我阿姊親自查問的, 唐氏近百條海船撒出去尋了整整一年, 這件事不會有差錯。

“你的阿母是巾幗英傑,當時事出,有多少恨人有笑人無的人背地裏說閑話,說你阿母枕著十輩子也花不完的錢,放著金堆玉砌的日子不過,非去吹海風吃苦頭,到頭來……這樣的話, 皇後聽見一句便發落一句,揪出一人便嚴懲一人。阿姊性子柔,那是她唯一一次雷霆震怒,從此再無人敢嚼舌根。

“素姊有鴻鵠志, 旁人不清楚她想打通西域海路, 為大晉商業連通諸國,互通有無的決心, 正如今日之後, 必也有偏狹之人, 心裏暗嘲三哥機關算盡竹籃打水,枉做十五年冤魂,何若做個首富姑爺逍遙一生。但這些都不妨礙他們是極了不起的人,他們求仁得仁。

“阿奴,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你要向前看,聽見沒有。”

失去至親之痛,衛覦感同身受,正因為經歷過,他知道哪些虛妄的幻想會令人更痛苦。

他不教她沉溺其中。

簪纓與他對視幾許,便明白了過來。

是啊,她重生以來,便告訴自己不要再抱有任何僥幸的幻想,不要依賴他人的庇佑。她的路,得自己去摸自己去走,今日卻因這一樁事,險些墜入迷網。

她差點想逃進那個流傳在眾人口中強大而完美的阿母的懷抱裏。

她想找到那樣一個人,可以親親她,抱抱她,暖暖她,無條件地幫她解決一切難題。

這卻是又想鉆回那個密不透風的玻璃罩子裏的想法。

這是軟弱。

簪纓的眼神一清,裏頭的木訥煙消雲散,點頭說:“知道了。”

直到這時她才醒覺小舅舅屈身的姿態,連忙拉他。

衛覦輕輕吐了一息,坐回她身邊,聲音又輕了,“想不想睡會兒?”

簪纓搖搖頭。

她撐到回府,沐浴更衣,洗凈了那支墨玉獸首簪。杜掌櫃備下香爐紙錢,簪纓面向京城東郊方向為先父焚化祝禱,畢後,又將染著香火味道的麻缞衣換下,這才回內寢倒頭睡下。

時正晌午,簪纓卻幾乎是一挨上枕頭,便閉著眼睡著了。

衛覦在小奠時一直陪在簪纓身側,也給三哥上了一柱香。

等春堇從東堂的內室出來,回報大司馬說,小娘子已經睡熟了,衛覦眼裏的戾氣方滔湧而出。

“方才侍候女公子,可瞧見她哭過沒有?”

春堇一瞬感覺到威壓,腿軟了軟,不敢擡頭,膽怯地回話:“奴婢不曾看見小娘子哭。”

衛覦清冷睨目,“姑娘打小跟著她,聽說她少時秉氣弱,藥湯隨著飯吃,從小到大,哭過幾回?”

經大司馬一說,春堇仔細地想了想,印象裏的小娘子是柔軟易折的,一經風雨便愛染病,然而確實從未見小娘子哭過。

“奴婢在小娘子六歲時,到得玉燭殿伺候至如今,仿佛確不曾見小娘子哭泣過。”

衛覦眸色越發深邃。

待春堇去後,他回頭喚來一個親衛,叫去找杜掌櫃,請杜掌櫃在新蕤園內給他撥一個跨院,他要帶親隨住下。

耳目靈通的徐寔聞訊而至,心道主公昨日在客房糊弄一宿,是暫留,今日要院子,便是打算在府主的鄰院長住了。

當年立誓不與王謝為鄰,這邊一出事,他還是毫無猶豫地來了

小娘子在主公心裏的分量……徐寔想起葛神醫遊方前的叮囑,大將軍的身體最忌受到大喜大怒的牽動,心中隱隱擔憂。

等就近看清衛覦淵深似海的目光,他更是提心吊膽,低低提醒:“將軍,切莫動氣。”

“我還瘋不了。”衛覦嗤聲打斷,“顯陽宮那裏還沒查出東西嗎?”

徐寔聽到那個字眼,心尖就是一抖。

大將軍果真被今日的事激怒了,他不是泥捏的菩薩,是淬火的金剛,往常在瀝血廝殺的戰場都能壓得住血氣,今日反而壓不住,才會迸出那麽一句。

徐寔不敢再逆著,低道:“以免打草驚蛇,還在抽絲剝繭。”

“驚動又怎樣,斬草除根就是!”衛覦聲色凜厲,隨即自覺呼吸灼熱,眼前見血光,沉眉閉了閉眼。

徐寔心異不敢言聲。

他不知衛覦心中在想:什麽人會從小到大都沒哭過。

卻說太子神思不屬地回到東宮,命親隨向禦前詳細回稟京兆府一事。

他剛入宮殿,庾皇後隨即便至。

看著煥兒手腕上的紗帶,她又恨惱又心疼:“你還去那丫頭身前湊趣!她脫不脫籍姓不姓傅,又關你甚事,值當你巴巴地帶著傷往宮外跑?連母後的話都不聽了。昨日衛家豎子傷了你,她可問過你一聲沒有?她如今是攀上了姓衛的,這兩人一個張口就敢要蠶宮,一個眾目睽睽之下便敢出手打傷當朝太子,都是要反了!還有你,不撐起太子的顏面去責難,反倒貼上去,打量著要氣死母後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