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小娘子, 大司馬已經在府裏住下啦,杜掌櫃才在麾扇園裏安排妥當呢。”

阿蕪嘴快,將此事報告給小娘子。

那麾扇園是府中一個連著花園的小別業,清雅幽靜, 園中也有軒閣幾間。

簪纓聽了, 一愣之下自然喜歡, 一想便知小舅舅這是為了照顧自己,不好意思地走過去。

“我竟睡到了這時……小舅舅一直在這裏嗎, 削的什麽?”

衛覦借著燈火看了看她的氣色, 攤開掌心, “短籥(yuè), 營地玩意,逢喪不作樂聲,邊關吹這個為戰死的將士送行,都說可安遊魂。”

他說著吹開竹上的浮屑, 將削成的短竹管放在唇間,試了兩調。

久握丈八長槊的手指按動調孔,亦賞心悅目。

短籥的音色嗚啞低沉,不似中原絲竹明麗之音,卻意外地令人心靜。

心中懷念先人,便不忌諱談生死,簪纓望著在他唇下婉轉成調的青竹, “舅舅教我。”

衛覦回手從座邊又摸出一枚短竹笛來, 比他手上的小一號, 同樣六孔, 只是孔距更近。他坐在席子上沒挪身, 揚手遞交給她, 說:“先吃飯。”

簪纓將短籥在手中把玩兩番,精心地收好。

她晌午睡下之前沒正經吃什麽,此時確實餓了,衛覦也還沒吃,等著她回內室把鞋子穿好,同案用了些粳米粥與菰菜羹。

撤席後,簪纓問了問杜掌櫃外頭的動靜。杜掌櫃說案情已達天聽,陛下下諭,令刑部連夜細審。

說是審,其實該交代的罪魁禍首在白天都交代了,又有大司馬發話在先,其余的都是走個過場。

簪纓又問,“褚先生如何?”

杜掌櫃道:“已在小東閣安頓下了,請了郎中診脈開調養方子。此時應還未歇息,小娘子要去看望?”

簪纓正有關於阿父的事想問一問他,不想等明日,聽說人還未休息,便去了小東閣,走前不忘道:“小舅舅。”

衛覦明白她的意思,她一喚便接口,“隨你同去。”

考慮到是有關北地邊關的戰情,又叫上了軍師同往。

小東閣裏,褚阿良在兩個健仆的幫助下在浴桶中洗去一身汙垢,此時正躺在專為他準備的軟榻上,還有婢子喂他喝藥。

吃了半輩子苦的人,享不了福,他心下正不自在,聽聞小娘子過來瞧他,忙推開藥碗道,“怎敢勞煩小娘子。”

說話間,簪纓幾人已繞過步幛入室,見了褚阿良。

簪纓不讓他起身,自在榻下命家仆搬了墊席來坐定,衛覦主卿二人則坐對面。

褚阿良一個人見人躲狗見狗嫌的癱子,居然淩居上首,一時感慨莫當,“白日口不擇言,說了得罪女郎的話,女郎見諒。”

簪纓卻道:“先生不曾說錯,先生在外求助無門時,我在禁內一無所知,確是我這作女兒的不稱職。”

她的目光始終安靜坦然,“先生,阿父在兗州城中時,食宿可好?盡日做何事?說過什麽話?”

她想問的,說到底是這些家常事。

好像多知道那些隨風的往事一點,便能多靠近她素未謀面的阿父一分。

另一邊的徐寔聞言心酸,掩飾地低了低頭。

褚阿良知無不言,他揣得出幾分小女娘的心情,說道:“三郎主常常上城頭向南而望,一提起家中待他歸家的妻子,臉上便多了笑意。當時三郎主從信上得知唐夫人有喜,那樣個含蓄人,嘿,拉著小人喝了半夜的酒……”

回憶至此,褚阿良滄桑的眼紋裏也展出笑意,“邊地酒烈,三郎主酒量又不行,醉了啞了,還在囈語,說可想要個女兒,只是這話不敢寫在家書上。反復說了好幾遍。”

簪纓目光動了動,很輕地問:“是麽?”

“皇天在上,這種事,小人豈敢巧言媚主。三郎主說女兒像唐夫人,他看著喜歡。”

褚阿良隨即想起一事,動了動支撐的臂肘,略換了個姿勢。

“那會兒,小人隨三郎主易裝至鮮卑部落,其實心中也有不解,曾問郎主,若此行盟成,他會不會功成身退,將功勞拱手讓給傅容?女郎,可知郎主如何作答?”

衛覦靜靜看向她。

簪纓只想了一瞬,眉目清明,挺直脊背,擲然成聲的嗓音,仿佛與隔著山川歲月的另一道聲音重疊。

“當仁不讓。”

這一瞬間,褚阿良好似從眼前這位年輕女公子的神采中,又追尋到了當年意氣蘊藉的郎主,忍不住擊榻道:

“是,就是當仁不讓!女郎頗肖,頗肖。”

燭火未歇,這一談,便談到了三更天。

褚阿良許久不曾與人正常說話,此夜胸臆盡吐,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大石。

簪纓說要余生奉養他,褚阿良咧著嘴拍拍自己的廢腿,給婉拒了。

“文臣死節,將軍死戰,那麽多人都沒回來,小人是僥幸撿回的一條命。女郎不欠小人什麽,小人也當不起如此厚待,糊塗日子過慣了,還是觍顏向女郎求一間茅屋,白日沐陽,夜裏聽風,如此了了,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