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時隔一旬, 傅則安仿佛變了一個人,面頰枯索,瞳仁靜沉。傅妝雪甚至在他的鬢角見到了銀絲。

他居高望著相隔一道獄門哭泣的小妹。

這種楚楚可憐的神情, 放在從前, 他會憐會疼, 可如今只覺諷刺。

“都不問一聲祖母的身後事, 便急著撇清關系嗎?”

傅則安笑了一聲,“白疼你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兄長……”傅妝雪心中發慌,又哭起來,“阿雪只是害怕……”

“無妨,不會不管你的。”傅則安看著她, 淡漠得像另一個人。

他透過她看著那個他已經忘了長相的、在心中敬仰景行了十余年的父親, 也透過她看自己。

當初之所以愛護此女殊甚,其中有一半原因, 是私心裏想通過她追尋一點父親的高義遺風,他看見這個從邊關遠來的妹妹, 便能銘記父親當初所赴過的北關, 所留下的功勛。

他不是不清楚她是外室私生, 但潛意識裏,矛盾地將這點上不得台面歸咎於父親在邊關枯苦辛勞。

他想著,對這個從出生起便過著苦日子的小妹好一點, 便似對在他幼年而亡的阿父補上一點未盡的孝心。

如今功證變成了罪證。

弱冠便生華發的男子眼神惻然, “到底我們才是一家人。父親,你, 我, 身上流的才是同一種血。”

一種虛偽的自私自利的血。

可他既然認了這妹妹, 如今再說看清了她的柔弱只是一種自保的工具,撂下不管,也是虛偽。左右都是虛偽,這條性命還是要保。

他想保下傅妝雪,首先須征得大司馬的首肯。

衛覦在疆場上不喜貓戲老鼠的遊戲,殺人不過頭點地,等回到京城,倒起了些閑逸雅興,說也成,還是兩條路:

“要麽徒步流去嶺南,要麽江離公子當初帶著她出席過多少高門宴會,介紹給多少人認識,如今便再帶此女一門一戶地登門,哪怕是筵席上侍酒助興的仆人樂伎,也要一人一人挨個找到,當面解釋清楚:‘這位是你的親妹妹,是你們的父親在邊關與胡女苟且所生,你手足情深,愛護她甚重。’等一個不落的說完,她的命也就能保住了。”

這番話傳到簪纓耳朵裏時,她正在麾扇園的小涼亭中學吹短籥。

亭中竹爐泥壺湔春茶,阿蕪搖扇等著水沸,徐寔扣膝輕打節拍。

簪纓經衛覦教授兩遍,便已記準音孔與曲調,試著吹奏,漸能嗚然成調。

聽了阿蕪的學舌,簪纓意外地看了眼同坐在美人闌上,負手看舊簡的小舅舅。

而後,她又將目光投在徐軍師身上,抿了下吹得發幹的唇皮,篤定道:“這必是軍師的主意。”

她不在意傅則安會做何選擇,那家人的事,在她這裏已經勾銷了。簪纓只覺得這種一家家上門自揭醜事的主意,促狹之極,誅心之極,不像出自小舅舅的毛筆。

徐寔一臉冤枉,“小娘子是對徐某有何偏見,還是對大將軍有何光風霽月的誤解?”

難得大司馬此日平易近人,亭子外圍的數名武衛親隨大著膽子偷笑。

衛覦視線雖未離開竹簡,也若有似無笑了一聲。

那佩刀立在竹蔭裏的林銳見狀便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們大將軍啊,初投祖將軍時,身上高門子弟的習氣重得很——大將軍莫瞧我,這是祖將軍原話嘛。祖將軍欲磨礪大將軍,馬前卒都不要他做,命大將軍專司陣前罵戰。本以為大將軍拉不下臉皮,誰知讀書人罵起人更狠,加上大將軍悟性高,營裏頭的糙話學得那叫一個神通,當時匈奴將領還給這獨一份的叫陣起了個名字,叫‘文武罵’。文武罵一出,甭管臨兵城下的胡人頭頭要守要戰,就沒一個不頭疼的

,至今淮水一帶——”

衛覦摸起一顆松穰兒彈上參軍的膝蓋,林銳立刻住口。

簪纓吃驚,忘了吹籥,眼神亮閃閃地扭頭盯他。

衛覦落下眼睫掃了女孩子一眼,不動聲色,“聽他胡說,假的。”

簪纓哪裏還肯信,饒有介事地哦一聲,“原來小舅舅還會罵人。”

她極盡想象卻也全然想不出,那該是怎樣一種場景。

衛覦向上動了動唇角,不語了,縱容她取笑。

林銳因為知道大將軍想逗小娘子開心,以逐散她心中哀思,所以才敢大著膽子犯上一回。目睹大將軍此刻的好脾氣,他心中簡直哀嘆,平常若能分給他們十之有一,那必是如沐春風一樣的日子了。

這裏正做著美夢,杜掌櫃從那頭的花園月洞門過來,手中捧著一本賬簿,止步在亭下。

“小娘子,瑞親王府方才派長史送來了賻儀。”

自從成忠公沉冤得昭,此公的機謀果敢,忠義氣節隨之傳遍建康城。南朝門閥,最講名望二字,故而京中的宗室王公與大大小小的世家聞風而動,知簪纓為父舉喪,陸續都送來了賻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