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第3/4頁)

反是簪纓神色如常,卸下發釵,任一頭瀑般的長發披散而下,映燭照著鏡。“我見過皇宮的新歲宴禮,夜燎晃舒光,華燈若火樹,再也沒那般繁麗熱鬧的,可那種浮華,還不如在蒙城的這段日子踏實。”

“來日還長。”

客室中,衛覦久久望著天邊殘月,目光深重輕渺。

將要就寢時,簪纓的屋門忽被用力地敲了幾下。

原是龍莽得知消息,他原本就定了要與衛覦一道回兗州,故才從城外趕回來,和簪纓告個別。

他行事不拘小節,卻也不入女子閨閣。簪纓只好現裹了大毛鬥篷從屋中出來,到廊下,借著燈籠的光才看見,義兄手裏還提著一個酒囊。

兄妹倆坐在廊子的欄杆上,望月分酒。

那不知什麽皮做的酒囊有股不講究的膻味,簪纓只抿了小小一口,龍莽略不在意,仰頭灌進一大口,悶坐片刻,忽然道:“我原也有個妹子,十六歲,死在胡子手裏。”

簪纓心尖猛跳,轉頭看他,“未聽兄長提起過。”

“我妹子啊,塌鼻闊口,長得像我,”龍莽咧嘴一笑,“那可不就成災難了麽,她從前總憤憤不平地念叨,都是爹生娘養的,世上咋就長得出像花兒一樣好看的美人,她下一回投胎,一定要投成天下第一大

美人。嘿。”

這個八尺高的壯漢,扭頭端詳簪纓那張小臉,眼裏見淚光,“老子第一次看見你,就想起我妹子了,可惜啊,歲數對不上。那年……我還沒加入乞活,出門找活兒糊口的功夫,一村子的鄉親都被胡子劫了。男的,直接殺了,女的,都禍害了。就我妹子——”

他悶聲抹了把臉,簪纓動容將手放到龍莽手背上。

龍莽恨聲道:“就我妹子,因長相受胡賊譏笑,他們心血來潮把她綁在樹上,用燒紅的刀面往她臉上烙,又把她綁在馬尾巴上,活活拖行至死!”

言及此處,龍莽一身肌肉都虬結賁張,沒人能想象到當他回村後找到妹妹的屍體,他眼之所見,心中是何等悲憤欲死。

那種恨!是他後來募兵圖強,殺了再多胡人也無法消解的心頭之恨!他發誓,余生若不能盡屠胡虜,便不配為人。

“我恨北胡,可南人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龍莽轉頭瞪眼,“偏安江左,說白了,不過是君臣上下貪生怕死,豁不出去罷了!在那些文人心裏,保存華夏衣冠要緊,貪逸享樂要緊,我們這些賤民的水深火熱,倒是毫不要緊的。那日我收到樊氏錢財,聽說他們要對付於你的時候,只覺可笑,這些龐大世家殺敵不行,內鬥卻真有兩下子。”

簪纓聽得心緒波動,她生於繁華,長於深宮,行路至今,也漸漸覺知如此。

她按住義兄的手,定定道:“不會永遠如此的。”

“阿纓,你是好樣的。”龍莽平復了一會心緒,對簪纓道,“你做的事就是多少男兒也不如,我心裏服氣。接下來你打算哪去?你若有意,哥還相識些青州的堡塢宗主,青州如今成了三不管的亂地,北朝常去襲擾,南朝也去征兵,當地的大姓宗族便結堡自衛,有些像乞活軍,但更加排外。亂是亂,但人數勢群不容小覷,像你自己說的,你有錢,又有利民之心,何妨去那兒結交幾位大堡主,給自己多通條路子。”

簪纓微微一愣,在腦中快速思忖一番,還真覺得是個好提議。

龍莽又喝了口酒,帶著幾分醉意哼哼道:“這狗日的世道,放著蒙眼吃屁的主兒當家,老子早他媽想反了……現今,大司馬兵強馬壯,你錢袋充足,珠聯璧合,還怕個卵!阿纓,記著,老哥永遠做你的後盾,你什麽不用怕。”

簪纓目光深銳一動。

她骨子裏並非什麽忠臣良臣,前世她被困冷宮之時,聽到外起兵亂,尚且希望反軍能攻進建康,奪了那對冷血狠毒的李氏父子的江山。

她對那個腐朽的朝廷,已經沒有半點感情。

但是,她朝衛覦的屋舍方向看了一眼,不知他有沒有休息,微微壓低聲音:“而今北朝猶占洛陽,據淮北,滅我家國之心不死,暗自磨刀秣馬,意圖一雪前恥。當此時刻,正是漢家根底存亡之際,小舅舅肩負重任,他的眼睛只能死死盯著北邊,分不得心,也生不起亂。義兄可千萬別在這時候攛掇小舅舅。”

龍莽放聲大笑,一點不怕自己的悖逆萬死之言被誰聽去,那痛抒憤懣的狂笑直沖霄漢,上達天聽。

他神炯的雙目凝視簪纓,“傻妹子,你怎麽沒明白,我保的是你!!”

簪纓做夢似的看著他,呆愣好半晌。

“——娘子,娘子可歇息了嗎?”

二門外忽然想起一道急切的呼聲,讓她如夢初醒。

杜掌櫃催促任氏進院回話:“小娘子,剛剛收到壽春那邊發來的信,說今日有一人到府台,答上了那三道問題,關於金鱗薜荔是何物,說得有根有底。還說如若不信,他手中正有一塊,可作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