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滬

林玉寶推開灶披間的門,姆媽坐在煤球爐子前,專心攪拌一碗面糊,雖然有些年數,未曾見面,但還是一眼認出來。

玉寶娘名叫薛金花,年輕時,在堂子裏討生活,媽媽幫起的藝名,因為長得和賽金花有七分神似,做為花哨的賣點。玉寶爸爸比較開明,覺得這名字沒啥,一直沿用下來。

薛金花也看到了林玉寶,竟是無悲無喜,攪拌面糊的動作,甚至未停下,隨口問,姑爺開車可穩當?玉寶悶聲說,我自己乘公交車回來。

信裏講,大姐夫會到火車站來接,結果等了兩個鐘頭,鬼影子也未見。早曉得這樣結果,就不帶許多行李回來,擠公交,太作孽。

薛金花說,一定是忙忘記,姑爺肯定也不想,男人掙錢辛苦,勿要同大阿姐講。

玉寶不語,開始一趟趟往樓上搬行李,第一趟上去下來,薛金花將面糊搓成粒,用筷子撥進鋼鐘鍋內,再攪散,第二趟上去下來,薛金花將紅番茄,切成小塊擺進去、拿鐵勺滑動滾湯。第三趟上去下來,薛金花灑一撮鹽、打散蛋花,滴幾滴小磨香油,紅紅黃黃白白一小鍋,香味散開,蒸汽爬滿油煙窗。第四趟上去下來,玉寶前脖後頸皆是黏汗,薛金花在和鄰居搬弄事非,習慣性壓低聲音,嘀嘀咕咕,糊滿油煙的電燈泡,令面孔蠟蠟黃,媚眼眯細,忽然攢眉輕笑說,這老棺材!

玉寶拎起一麻袋往樓上走,鄰居驚聲說,噯,這不是玉寶嘛?啥辰光回來的?玉寶說,哦,趙阿姨,剛剛回來。再多看一眼,心底吃驚,咋老態成這副樣子。

趙阿姨說,蠻好,回來就好,去新疆時還是小姑娘。擡手虛虛比個高度,這樣高,紮兩只小辮子,如今回來成大姑娘了,結婚了麽?沒呀!男朋友總有!

玉寶笑笑,攥緊麻袋兩只角,往樓梯上拖,薛金花說,不講了,面疙瘩要泡發了。趙阿姨意猶未盡說,急啥,再講一歇。玉寶的麻袋裏皆是洋山芋,一顆顆和木樓板層層碰撞,彼此較勁,咕咚咕咚震天介響。有鄰居隔著門,大聲說,打雷啦,不曉輕點!玉寶不語,繼續拖麻袋到四樓,拖進房內,拖到陽台。這才長舒口氣,擡眼平望,密麻竹竿子,搭滿“萬國旗”,到處是聲音,吵相罵聲、刷馬桶聲、自來水聲、嬰孩哭啼聲、無線電唱戲聲,自行車打鈴聲,有男人揚著花腔叫賣,還有壞的棕棚.....修哇!藤棚.....修哇!從弄堂頭一直到弄堂尾。

她想起在新疆的時候,關起門來,靜的掉只針在地上能聽到響聲。

空氣潮悶的很,梅雨天要來臨。

玉寶站了會兒,回到屋裏,薛金花坐在桌前,翹只腳吃面疙瘩,擡眼說,要吃哇?還有的多。玉寶說,不餓,出火車站買了兩塊條頭糕、一塊雙釀團吃,堵在腸胃裏,感覺泥心。薛金花說,吃杯茶壓一壓。玉寶從包裏翻出茶杯,尋到熱水瓶倒了半杯,太燙,擱邊上涼著。

薛金花撈面疙瘩吃,忽然笑了說,還記得隔壁幢樓的王雙飛麽,玉寶老早在清華中學的同學!玉寶說,不記得,沒印象。薛金花說,哪能會得沒印象,王雙飛面孔上有塊胎記,黑魆魆的,還會得忘記?玉寶說,我回來在哪困覺?薛金花說,王雙飛沒有上山下鄉,頂替父親進了手表廠,家裏生活還可以,但一直尋不到女朋友,條件好的厭鄙那塊胎記,條件蹩腳的又看不上。玉寶說,我想去混堂淴浴,坐了五天六夜的火車,一身臭汗。薛金花吃吃笑說,前一腔我們弄堂裏,汰好的女人內褲、胸罩早上一竹竿晾出去,夜裏收回來就沒了。曉得招賊惦記上,無論是花面的、素面的、棉的、綢緞的、大的、小的,新的、舊的、老太太穿的也偷,葷素不忌。玉寶曉得被誰破了案,玉鳳!

玉寶說,大阿姐?薛金花說,那天玉鳳在家休息,聽到陽台有聲響,跑過去看,王雙飛成了空中飛人,手裏拿著叉鉤正在鉤胸罩,聽得玉鳳大喊,總歸做賊心虛,一腳踏空落下去,兩條腿摔成殘疾。玉寶說,也是罪有應得。低頭拉開箱子拉鏈,取出毛巾洗頭膏香肥皂,又問一遍,我住在哪裏?薛金花說,我不曉,等姑爺回來安排。玉寶咬咬牙不語,拿了換洗衣裳和毛巾等物,裝進袋子裏,說我往混堂淴浴去,往門外走,薛金花說,白開水倒了又不吃,浪費!

玉寶渾身白裏透紅,像煮熟的一尾蝦子,氤氳著騰騰熱汽從裏間出來到外室,外室擺著七八條窄床和矮凳,皆被女人占滿,也不去擠,用毛巾包裹著頭發,打開更衣箱站著穿衣裳,才戴好胸罩,套上內褲,哪想到門口簾子一掀,進來個男人。所有女人怔住,和男人大眼瞪小眼,一時手足無措,直到男人轉身出去了,大家方回過神來,有些女人赤條條還沒及穿衣裳,當時嚇呆了,也忘記用毛巾捂上身下身,越想越氣煞,幾個老阿姨講大家都不要走,一起找堂主討要個說法,人多力量大,不能這樣白白被看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