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冷遇

林玉寶記得知青串聯到上海時,去過喬秋生的家一趟,而今玉寶剛回城,有些地方不識了,但這爿石庫門,清水墻、烏瓦頂、黑漆門、銅門環,隨處可露的古跡和心機一點沒變。

尋著門牌號碼走進樓裏,上到三樓撳門鈴。一個婦人歡欣的嗓音傳出,不是講堵車要晚到麽,倒來得快!門拉開,看到是玉寶,顯然印象深,立刻認出了來人,笑面孔頓時搭僵,又明知故問,尋啥人?玉寶也認出是秋生娘,笑說,阿姨,我來尋秋生,秋生可在家?

房間裏小菜的香味順著門縫撲出來。

秋生娘淡淡說,秋生不在,有啥事體?玉寶說,我是秋生的女朋友林玉寶,我來看秋生。秋生娘說,林玉寶、林玉寶不是在新疆麽?玉寶說,我從新疆回來了。秋生娘喃喃自語,哪能就回來了?!玉寶不語,秋生娘站著不讓,一個爺叔聲音從背後傳出,堵了門做啥?裝門神?半天沒人答應,索性湊過去,也愣住。玉寶主動說,叔叔,是我林玉寶。秋生爸爸說,哦!林小姐。神情難免復雜,橡皮紅的嘴唇嚅動,任平生三寸不爛之舌,此時卻完全派不上用場。

忽然聽得對面鄰居推紗門聲響,立刻拿出家長派頭,沉下臉色朝秋生娘說,還不進來,丟人現眼。誰也不理,鼻孔朝天背著手走到飯桌邊,皺著眉重重坐下。

秋生娘眼睛一閉一眨,撇撇嘴角說,進來吧!玉寶說,這是我帶來的新疆特產。秋生娘接過隨手丟到鞋櫃高頭,玉寶看了不語,走進屋裏,桌上擺了涼菜,馬蘭頭拌豆幹、四喜烤麩、熏鯧魚、白斬雞、桂花糖藕、心太軟、臭豆腐、糟香拼盤,盤盤碟碟壘起,明顯是在等貴客來。

秋生爸爸好半天才說,坐!又朝秋生娘說,倒茶!玉寶坐下,秋生娘不動。又過半晌,秋生爸爸說,啥辰光回來啊?玉寶說,今朝剛回來。秋生爸爸和秋生娘對視一眼,倒蠻巧的嘛!玉寶說,此話怎講?秋生爸爸又不響了,朝秋生娘說,去取一對碗筷來,挾些涼菜給林小姐品嘗,新疆吃不到。秋生娘磨磨蹭蹭,玉寶搖頭說,我吃過晚飯來的,秋生啥辰光回來?秋生爸爸說,秋生在單位加班,估計要加到夜裏十點鐘。玉寶的目光掃過桌面,秋生爸爸會看眼色,立刻說,有親戚、親戚要來,總歸要招待。

秋生娘擡頭看鐘,脫口而出,噯,快要到了!

玉寶說,我先走吧,叔叔能否給我一枝筆一張紙,我留個電話,讓秋生回來打電話給我。秋生爸爸籲口氣說,這樣最好!從桌子抽屜裏取出圓珠筆,尋半天沒尋到紙,把個空了的大前門的香煙殼子,從邊沿拆開,攤平,遞給玉寶,玉寶低頭寫好,再遞過去,見秋生爸爸袖著手不接,便擺在桌面上,站起身說,我先走了,再會。秋生娘臉色陰轉晴說,再坐一歇。秋生爸爸咳了咳嗓子。玉寶咬緊嘴唇不語,走到門外,聽到身後嘭的一記關門響,眼眶頓時紅了。

玉寶握住木梯扶手,兩腿發抖地往下走,樓梯間仄逼昏暗,好像一不留神就會摔下去,等到走出樓,斜陽映著褪了紅的春聯,不遠有老虎灶,一股股熱烘烘的水蒸氣從鍋蓋邊沿冒出來,玉寶走過去,螺螄殼大點的地方,硬擺出三兩張桌椅,聽人喊燒老虎灶的小年輕叫小毛,玉寶也喊小毛,給我泡一壺茶。小毛笑嘻嘻說,馬上就來。

玉寶挑個面朝外而坐的座位,雖然開著燈,燈泡被水汽朦朧了,光線暗戳戳的,外面愈發顯亮,人來人往面孔看得清晰。小毛端來茶壺茶碗,還送一碟六顆奶油五香豆。玉寶倒了茶到茶碗裏,慢慢吃著。小毛坐到旁邊搭訕,阿姐看了面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玉寶開始不語,後說,我們老早見過。小毛說,可曾老早住在這裏、後來搬家了?玉寶說,不是,老早和喬秋生一道來的。小毛恍然大悟,哦,是喬阿哥的朋友啊!阿姐今朝是來道喜的麽?玉寶說,講清楚,道哪門子喜?小毛說,阿姐原來勿曉得呀!玉寶說,小毛講出來我不就曉得了,還是說不好講?小毛說,沒啥不好講的。喬阿哥五月份要結婚了,今朝新娘子先搬嫁妝過來。

玉寶的手捏不住茶碗,索性放下,欲要開口,小毛突然擡手指著道,來了來了。就聽得噼噼啪啪放大地紅,足足炸了三分鐘才停歇,又聽得大卡車轟隆隆碾地聲,圍觀看鬧忙的人駐足老虎灶門前,透過人縫,玉寶望見卡車後面滿滿當當塞著家什電器,嶄新簇亮,上等貨色。也望見下車指揮的喬秋生,穿著西裝,頭發油光,一臉的意氣風發,看得出,喬秋生這幾年過得十分愜意。

小毛撥開人群叫阿哥,阿哥!秋生說,做啥?沒看到我現在忙來兮。 小毛說,阿哥的女朋友來了。秋生說,這種玩笑不好亂開,要出人命!小毛說,真的!阿姐霞氣漂亮。秋生不聽,自顧朝司機大喊,往前往前,不要停!司機探出頭嚷嚷,勿好再往前,再往前要撞上晾衣竿!秋生額上青筋直蹦,聲嘶力竭,聽我沒錯,快點快點,往前往前,我喊停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