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家宴

潘逸年和孔雪坐在長椅上,同來的張維民尿急,往襄陽公園裏尋廁所間。

孔雪說,建造鴛鴦樓的事體,聽聞普陀區房地局、指名交由潘總負責,恭喜恭喜。潘逸年說,勿要相信,八字沒一撇的事體。

孔雪說,不管哪能,憑我倆數度愉快的合作關系,裝修這塊,還需潘總再次提攜。潘逸年不語。

孔雪擡手撩過鬢邊卷發,笑說,夜裏七點鐘百樂門,潘總去白相麽?曹總、周總、徐總會去,還有一位香港搞地產的李先生,李先生最歡喜跳舞。

潘逸年不語,目光隨意落向斜對面長椅,坐著一位年輕小姐,肌膚雪白,愈發襯得發烏黑、唇鮮紅。

當然,上海灘燈紅酒綠之地,最不缺的就是美人,潘逸年見多識廣,也非好色之人,只為小姐流淚而多看兩眼。

一縷潮悶的風吹過梧桐樹,篩下幾點濕意,好像落雨了。

孔雪說,潘總?沒回應,孔雪又叫一遍,潘總!潘逸年說,麻煩儂一樁事體.....孔雪說,啥事體?潘總勿要幫我客氣。潘逸年卻看到那位小姐、站起身離開了,便笑笑說,沒事體了。

林玉寶回到同福裏,已經七點鐘,一家門圍坐飯桌前,聽到動靜齊齊望過來。外甥女小桃先跑過來,剛上小學,自來熟的說,二姨回來了!外頭落雨了?明朝運動會要泡湯了!玉鳳也過來,一把抱住玉寶,眼眶紅紅說,我的大妹妹,終於回來了。玉寶淒清的笑,不語。三妹玉卿過來叫聲二姐姐,拉著到陽台,盆裏打好熱水,遞毛巾給玉寶揩面。

玉寶回到飯桌前,被玉鳳一把拉到身邊坐定。薛金花不大高興說,叫早點回來,早點回來,當耳邊風,讓姑爺好等。玉寶抿嘴不語,玉卿說,大姐夫去買酒還未回來。

小桃一直扒陽台往窗外看,跑過來報告,爸爸回來了。就聽到腳步上樓聲,小桃去開門,玉寶擡眼,大姐夫黃勝利在門口調拖鞋,小桃接過酒擺到桌面上,一瓶七寶大曲,兩瓶萊蒙汽水。

玉卿去拿酒杯,黃勝利走過來,朝玉寶笑笑,玉寶也笑笑,薛金花移個座位,把主位讓出,嘴裏說,姑爺坐。黃勝利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來。玉鳳抱怨說,姆媽又這副樣子。薛金花和黃勝利不睬,玉寶玉卿不語,小桃把汽水瓶遞給黃勝利,嚷嚷要吃。

黃勝利一手握瓶頸,瓶蓋抵住桌角一頂,瓶蓋飛起,汽泡嘟嘟往上冒,玉鳳接過去,依次給玉寶、玉卿、小桃的杯子倒滿,再給自己倒半杯,已經見底了。

黃勝利說,小桃,幫阿爸去五鬥櫥拿主人杯。小桃去了又回來說,尋不著。黃勝利看看玉鳳不響,薛金花說,玉鳳,幫姑爺去拿主人杯。玉鳳說,他殘疾人,缺胳膊少腿我去拿。

黃勝利起身,一聲不吭下樓去灶披間。薛金花說,去幫了拿,掉塊肉!玉鳳不理,挾了一條烤子魚擺進玉寶的碗裏說,新疆吃不到,愛吃就多吃點,正是鳳尾魚上市辰光,肚皮脹的皆是籽,我用了半鍋油炸,又鮮又香。玉寶吃了。

玉卿說,我看到從新疆回來的知青,面孔黢黑又粗糙,聽講那邊氣候差、風沙像刀子割皮膚,二姐姐看上去倒還好。

玉鳳憤憤地說,還是被摧殘了,沒去新疆之前,大妹妹的皮膚白的反光。說著眼眶發紅,嗓音哽咽了,又挾起一條烤子魚擺進玉寶碗裏,玉卿連忙說,沒關系,上海水軟空氣滋潤,不出一年就養回來了。

薛金花說,不要吃光哩,姑爺還沒吃。伸手把裝烤子魚的盤子搬到黃勝利座位跟前,把一盤香菇炒菜心調過去,玉鳳說,姆媽。

玉寶本來就強顏歡笑,看到這樣光景更沒了胃口,再瞟到空落座位及一副空碗筷,這是給得了膀胱癌去世的小阿弟擺的,一股心酸油然而生。

黃勝利空了手回來說,老婆,我主人杯擺了啥地方?玉鳳說,擺了我手裏。黃勝利不語,坐下來,自己倒了酒,舉到嘴邊,齜牙呷了口。執筷挾了條烤子魚,在辣醬油裏蘸過,一咬半口,嚼著說,香!就要油多來炸,滿嘴膏腴。

玉鳳說,黃勝利,講好往火車站接大妹妹,為啥食言?玉寶說,沒關系。薛金花說,姑爺不去自有道理。

黃勝利說,本來是要去接大妹妹,到了老北站南出口,有倆洋鬼子要去浦東川沙,大魚擺了眼前不宰是戇大。玉鳳說,是大妹妹重要,還是賺銅鈿重要?黃勝利振振有詞,我不賺銅鈿,老婆能有半鍋油炸烤子魚?小囡讀書學費哪裏來?全家吃穿用行水電煤球、人情事故交際來往哪裏來?如今大妹妹回來了,多個人多張嘴,我壓力山大。玉寶說,我謝謝姐夫,不用考慮我。玉卿不語。

玉鳳底氣不足說,我有掙工資補貼家用,還有姆媽的退休工資。黃勝利一喝酒臉就紅,冷笑說,老婆這點工資,毛毛雨。還有姆媽,還不夠輸兩盤麻將的。玉鳳和薛金花不語。玉卿起身說,灶披間爐上燉的老母雞,應該好了,我去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