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家事

玉鳳拉著玉寶的手說,大妹妹在新疆受罪了,原本這罪該我來受。玉寶說,當年阿姐剛結婚,不好去!情有可原!玉卿不語。

玉鳳說,總歸是我對不起。玉寶說,沒事體。再看向玉卿說,玉卿啥辰光下的鄉?玉卿說,77 年去的崇明紅星農場。玉寶說,77 年?77 年上山下鄉運動要結束了,還去?玉卿咬唇不語,玉寶冷笑說,玉鳳講兩句,到底為啥?

玉鳳面孔血血紅,半天才說,我也沒辦法呀!姆媽沒收入,我在弄堂工廠踩縫紉機,累死累活一個月十塊銅鈿,又剛養小桃,處處要用錢,黃勝利當時還沒開出租,做打樁模子倒買倒賣,天天東躲西藏,遇到工商渾身寒絲絲,別人掙錢,黃勝利時運不濟,是賠的多掙的少。

玉卿待業在家等分配,分配沒等來,居委會的阿姨爺叔、敲鑼打鼓帶著光榮榜,三天兩頭上門動員、做工作,講分配早著哩,年輕人太多分配不過來,沒個三兩年落不到玉卿頭上。我的心擺油鍋裏煎,一個大活人在家沒工作沒收入,大家蹲一道吃西北風。阿姨爺叔又講看老鄰居多年交情的面子,特事特辦,玉卿勿用去新疆黑龍江雲南,也勿用去安徽湖南江蘇,就去崇明的紅星農場,是個水清地靈野鳥多的好地方,去了就有工作掙銅鈿,離上海又近,探親方便,等政策寬了就回來。

玉卿說,在紅星農場別的皆忘記,唯一放不掉老做夢的,是在水田裏插秧,手掌泡的像死人手,一條腿上趴著三四條螞蟥,血吸的脹鼓鼓。揪也揪不出,甩也甩不脫,相當的難弄。

玉寶含淚不語,玉鳳說,阿姨爺叔叮囑我勿要同旁人講,當心紅眼病,這種燒高香的好機會,多少人擠破頭想去,都沒路子。還講就把一天考慮,有三家在考慮,先到先得。錯失這趟機會,只能去安徽湖南蘇北了。啥人經得起這樣講,姆媽和黃勝利皆同意了,我還能講啥?

玉寶說,又不是沒領教過阿姨爺叔的口才,死人也能講的活過來。我三天兩頭寄信,讓玉鳳再堅持堅持,我每月還寄錢來補貼,怎就容不下玉卿一張嘴。玉卿聽到此刻,壓抑許久的冤屈湧上來,淚灑當場。

玉鳳開始哭天哭地說,我就曉得玉寶回來要怪我,玉卿心底在恨我,我也有諸多難處,我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講不出,啥人能體諒我。

小桃從閣樓探過頭來,擔心地叫了一聲,姆媽。

玉卿站起身,濕著眼眶說,天晚了,我該回去了。玉寶也站起身說,我送玉卿。玉鳳趴在桌上,整張臉埋進手肘裏,肩膀一抽一抽。

她們都想迫切離開,但樓梯間陡峭漆黑,玉卿摸半天繩子才拉亮樓道燈,摸了一手灰。燈光也灰蒙,只得一步步慢下來,拐角處互相攙扶一下,想起當年倆人在樓道裏蹦蹦跳跳,身輕如燕,感嘆世事無常,不由鼻頭發酸。

李家阿奶在灶披間喂貓吃魚骨頭,聽到響動望過來,笑眯眯說,姐倆感情霞氣好。

玉寶玉卿笑笑不響。

出了灶披間,夜風穿堂過弄,濕意絲絲撲面,倒讓人精神一振。玉寶說,我上去拿洋傘。玉卿說,這點小雨,勿用麻煩,出了弄堂口就是公交車站。玉寶便沒回去,走兩步說,今天妹夫沒來?玉卿說,嗯,張國強怕陌生。玉寶說,原來妹夫叫張國強,我們算陌生麽?玉卿不語。玉寶嘆口氣說,我一直希望玉卿比我和玉鳳過得幸福。玉卿反問,啥叫幸福?玉寶被問住了。

玉卿說,有樁事體一直困在我心間,不講出來覺得對不起二姐。玉寶說,啥事體。玉卿說,當年上山下鄉指標是給的玉鳳,玉鳳為了不去,慌急慌忙就嫁了認識沒幾天的黃勝利。我聽到玉鳳和姆媽私底話,就是利用二姐的善良,好頂替玉鳳去新疆。

玉寶說,過去的事體,還提做啥,又不可能時間倒轉,重新再來,白白給自己添堵。

玉卿沉默會兒說,二姐心態好,就當我沒講過。

老虎灶開著門,亮黃燈,雖然冷清清,但一張桌兩板凳坐著兩人,一眼認出一個黃勝利,另外是個女人,看得清爽,燙著菊花頭,穿一件無袖圓領泡泡縐紗白底紅點的睡袍,兩條光溜溜的肉胳膊圓潤結實,正拎起壺往黃勝利杯裏倒茶,說說笑笑。玉寶看了女人陌生,玉卿說,阿桂嫂,老公是船員,一年有大半年漂在海上,守活寡。玉寶不由恍惚,過了這些年,有些人當真認不出了。

阿桂嫂湊近黃勝利耳語,黃勝利大笑著轉過面孔,正巧看到玉寶玉卿並排也在看來,六目相對,都有些緊張。黃勝利拎起地上的熱水瓶,起身走出來說,玉卿要回去了?難板來再坐一歇再走,玉卿搖頭說,要趕最後一趟夜班車回去。黃勝利說,再坐一歇,我開車送玉卿回去。玉卿說,太麻煩,我先走了,再會。黃勝利本身就是嘴巴講講,轉身悠哉遊哉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