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困頓

玉寶回到家裏,桌面已經收拾幹凈,內房亮著光,薛金花和玉鳳坐在燈下結絨線衫,玉寶說,我夜裏困在啥地方呢。

玉鳳擡起頭,眼眶通紅說,和小桃困一道吧,困閣樓。

玉寶說,阿姐呢。薛金花說,玉鳳和我困一道。玉寶抿唇說,姐夫呢。玉鳳說,黃勝利去困百家床。玉寶說,我只聽過吃百家飯,沒聽過困百家床。

薛金花說,巴掌點大的地方,為困個覺真是急煞人。

玉鳳手一頓,懊惱說,姆媽,袖子收針又結錯,每趟到這裏就結錯。薛金花罵,講過多少遍,片織便當,片織便當,不聽,非要圈織,自己想辦法。玉鳳說,我真是戇大,老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體。

玉寶默然退出內房,拿了塑料面盆,面盆裏擺毛巾、牙膏、牙刷和杯子,下樓去弄堂裏的四方水槽,擰水龍頭無水出,盯著發呆,趙阿姨的女兒趙曉蘋,也在旁邊水槽揩面,看到說,有些人不自覺,歡喜偷電偷水,所以每家戶的水表開關都裝小匣子,落了鎖,用則開,不用則關,玉鳳阿姐大概忘記講了。玉寶說,是呀。趙曉蘋說,用我的吧,玉寶說,哪好意思!趙曉蘋說,都是鄰居,這算啥。主動幫玉玉接了半面盆冷水,又把腳邊熱水瓶裏的開水倒了些。玉寶說,謝謝謝謝。

玉寶揩過面,鬢發潮濕、端著面盆到電話間,電話間兩三平方,木板房,窗戶隔著根根鐵條,挖兩只拱洞,各擺一只橘色電話,一只接,一只打。老阿姨在窗裏頭,像在蹲地牢,正吃著湯年糕片,吸溜吸溜。玉寶說,阿姨,我是 38 號 4 樓的林玉寶,有人打電話尋我麽?老阿姨吃得正興致,眼也不擡說,沒!玉寶不聲不響,略站了站,轉身往弄堂裏走,老阿姨反倒覺得驚奇,喉嚨乒乓響說,勿要心急,心急吃不了熱年糕,有電話我會得吼那。

玉寶把盆擺到陽台高頭,走到客廳,支楞起一只帆布床,黃勝利翹腳坐在上面,看到玉寶笑笑不響,玉寶聞到不曉是腳氣味還是肉革氣味,總歸是股怪味道,也不響,低著頭,踩木樓梯上閣樓,嘎吱嘎吱,玉鳳端盆熱水進來,以為是小桃調皮,玉鳳說,小把戲,樓梯踏穿請儂吃生活。黃勝利呶呶嘴,玉鳳曉是講錯人了、伸伸舌,玉寶權當沒聽見。

閣樓擺著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桌、一把椅,已經塞滿。屋頂是個斜的一字,墻壁開了老虎窗,老虎窗台子擺著花瓶,插幾朵蒙灰的塑料花。

小桃收拾好書包,趴樓梯上,從縫裏往下看,又跑到玉寶身邊說,姆媽在給阿爸汰腳。玉寶正彎腰收拾床鋪,邊邊角角疊齊壓平整,再找來毛刷,把床單印的牡丹花葉刷嬌艷。聽到小桃講,也只笑笑。小桃困裏頭,玉寶困外面,小桃困不著說,六一兒童節我要表演節目。玉寶說,啥節目。小桃說,唱兒歌,我唱給二姨聽。

儂姓啥/我姓黃/ 啥厄黃/草頭黃/啥厄草/青草/啥厄青/碧綠青/啥厄碧/毛筆/啥厄毛/三毛/啥厄三/高山/啥厄高/年糕.....

玉鳳大嗓門說,人來瘋是吧,再不困覺,我請儂吃竹筍拷肉。

小桃很快進入夢鄉,困相不好,手腳齊用把玉寶抱住。閣樓空間仄逼,白天吸飽熱氣,此刻開始噴發,燥悶異常,沒多久,玉寶額頭皆是熱汗,挪開小桃的手腳,輕手輕腳爬起來,想去開老虎窗,插鞘死緊,拔不脫,一用力,差點把花瓶打翻。這般一嚇,背脊愈發黏答答。

她不敢開燈,怕驚擾樓下人,摸索半天,終於尋到一把蒲扇,便坐在椅子上搖蒲扇,把衣襟扣解開兩粒,胸罩扣也松脫,涼絲絲風鉆進鉆出。玉寶擡眼看向老虎窗,花瓶和塑料花黑魆魆,窗外是片焦糖色。她想到新疆,藍亮多星的天空,靜聽落針的聲音,這樣的光陰已經一閃而逝。

上海又叫夜上海,從來不太平,電車靠站叮叮搖鈴,野貓飛檐走壁,無線電咿咿呀呀,水龍頭嗞嗞亂響,咳嗽吐痰,甚至掀落馬桶蓋的噓噓聲,只要有心聽。小桃開始咯吱咯吱磨牙,像老鼠在啃家俱腿。

玉寶開始無聲地哭泣,一行淚,一行汗,眼淚和熱汗混攪一起,鹹漬漬。忽然聽到黃勝利笑一聲說,出水了。玉鳳說,下作胚。黃勝利說,幫我生個兒子。玉鳳不語,黃勝利說,人家都有兒子,我不能斷子絕孫。玉鳳說,隔壁姆媽,樓上大妹妹和小桃,輕點聲。黃勝利說,怎麽輕,講講看。玉鳳不語,黃勝利說,乖乖,腿再張張。

玉寶只覺索然無趣,掂起腳尖走回床沿,輕手輕腳地躺下,把前塵往事想了個遍,好似困著,又驚醒,弄堂裏,一串自行車鈴鐺聲,一抹清光透進窗縫。再困不著,索性穿好衣裳下樓,先還猶豫,生怕看到玉鳳和黃勝利抱一起的場面,幸好只有黃勝利,穿著褲衩四仰八叉躺平,呼嚕嚕打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