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玫瑰再見(1)

兩個姐姐趁聖誕節把我召到倫敦,說有重要的話得跟我說——“不得有誤”。

我開著我那輛福士,自牛津趕去倫敦,格轟格轟,那車子像是隨時會散開來似的,一路上非常驚險,我可以想像我自己站在M1高速公路中央,零下六度,冰棒似地截順風車……太恐怖了,想想都發抖。

或許到了倫敦,我應當考慮換一輛新車。

小姐姐站在門口歡迎我,穿著時興的黑嘉瑪貂皮,面色不太好。

我下了車上前擁抱她,撫摸她的大衣袖子,“嘩”,我說,“這件衣服夠我吃一輩子的了。”

她拍開我的手,“羅震中,你真死相!”

“你怎麽可以說一個負有重要使命的人‘死相’?”

“我沒聽懂你那口贅牙結舌的國語,你幹脆漂白皮膚做洋人算了。”她白我一眼。

男仆過來替我挽起箱子。他說:“少爺,你那輛車,嘖嘖嘖。”他進去了。

小姐姐白我一眼,“你知道他開什麽車?”

“就因為這年頭,連男仆都開勞斯,咱們這些正牌少爺,才不得不別出心裁。”

“你少滑稽啊。”她把我推進屋內。

我在爐火旁坐下。

“沒下雪嗎?”我問,“這種冷的天氣,下雪反而好過點。”

大姐自書房走出來,“三少爺來了嗎?”

我裝腔作勢地站起來:“三少爺來了,他的劍沒來。”

大姐沒好氣,“你坐下吧。”

我接過女仆倒給我的威士忌加蘇打,喝一口。“有什麽要緊的事?”我問,“說了好放我走。”

“爹爹的事你知道了?”小姐姐懊惱地說。

“知道。”我說,“他要結婚了。”

“你不關心?”大姐問。

“關心什麽?”我莫名其妙。

“結了婚怎麽樣?”小姐姐厲聲問。

我裝作大驚失色,“你的意思是——”我誇張地吸進一口氣,“我們的後母會待我們如白雪公主?啊,天呀!”

這次連大姐都生氣了,“羅震中,你正經點好不好?”

“好好,”我打招呼,“好。”

“羅震中,你這個人,糊裏糊塗就一輩子。”小姐姐說,“虧你還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你打算怎麽樣?一輩子就在牛津這種小鎮裏做神經書狀元?你太沒出息了,告訴你,父親婚後,家產全部落在那女人手中,到時你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會有這種事?”我忍俊不禁。

“怎麽不會有?”大姐瞪著我,“父親什麽年齡?都五十九了,他還結婚,簡直就是碰到了狐狸精,我們還不早作打算,真要到火燒眉毛?”

我愕然,“狐狸精這回事……在小說中我讀到過,這真是……”我搓著雙手。

大姐嘆口氣,“我看算了,咱們老姐妹倆也不必在這事上傷腦筋,正牌皇帝不急太監急,咱們的兄弟都快成白癡了。”

“你想我怎麽樣?”我反問,“找個茅山道士祭起法寶,與那狐狸精拼個你死我活,逼她顯出原形?”

“至少你可以回到爹爹身邊去,爹爹年年等你回家,你不是不知道。這十年來,你不停推搪他,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認為外國的生活比較適合我。”

“你與錢有仇?”

“我並不缺少什麽,”我說,“我自給自足,我樂得很。”

“可是爹爹的事業很快要落到別人手中去了。”

“大姐,我不關心,那是爹爹的事業,不是我們的事業,我來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為了我爹爹的事業,這件事遠在十年前我已經與他說清楚了,也已獲得他的諒解。老子的事業,不一定由兒子去繼承,外邊有許多能幹有為的年輕人,他們都能夠做我父親的好幫手。爹爹今年五十九歲,他尚能找到他所愛的女人,真是非常幸福的一件事,我替他慶幸,”我停一停,“至於那個女人是否一只狐狸精,我們不必替他擔心,只要他快樂。”

小姐姐冷笑連連,“聽聽這麽明理的孝順兒子。”

“兩位姐姐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說,“在這種事上,我自問是很豁達的,你們不必替我擔心。”

小姐姐說:“你曉得咱倆就是為你好,咱們那份,早已折了嫁妝了。”

我很為難:“我要錢來幹嗎?人們需要大量的錢,不外是因為有擁物狂——一定要把一切都買了下來,堆山積海地擱在家裏。我並不這樣想,像我喜歡畫,就跑美術館,反正死後八成也捐到美術館去,匆匆數十年,何必太麻煩。”

“發瘋和尚。”大姐罵我。

我說:“我告辭了,再不走還有更難聽的話要罵我。”

“你開了幾小時的車,也夠累了,在這兒休息幾晚如何?”

“你們答應不煩我就好。”我扮鬼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