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玫瑰再見(1)(第3/10頁)

第二天,大姐請來了許多華僑“名媛”以及各學院的女留學生,鶯聲瀝瀝,擠滿了圖書室。有些人在彈琴,有些翻畫冊,有些閑談調笑,有些在扇扇子,嘩,簡直眼花繚亂。

有幾個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學生,自然最會打扮,驟眼看仿佛布衣荊釵,實則上花足心思穿成一派返璞歸真狀:花裙子、長羊毛襪、大毛衣、布鞋、頭發梳辮子……我也不知道我在尋找誰,等待誰,但這些女孩兒好看是好看,由頭到尾,總沒有一個叫我交上這顆心。

於是我寂寞了。

莊國棟比我更落魄,他的眼睛隱隱浮著一層淚膜,與我兩個人,坐在窗台上,手裏拿著酒杯,一派無聊。

我輕輕問:“我們要的那朵花,在什麽地方?”

莊看我一眼,“我不知道你的花。”他低下頭苦笑。

有許多女郎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不在乎,也看不見。

我問他:“看中了誰沒有?”

“沒有。”他伸一個懶腰,“這裏不是沒有長得好或是有性格的女子,只是……你總聽過‘除卻巫山不是雲’吧?”

“這是你的悲劇,有許多人,除卻巫山,都是雲。”我笑,“從一只母豬身邊走到另一只母豬,他們成了風流人物,呵哈呵哈,多麽自在快活。”

莊向我瞪眼,“你呢?”

“我?”我說,“我只能活一次,我不打算胡亂與一個女人生下半打孩子,養活她一輩子,犧牲我的理想與自由。我很自私,我要找個好對象。”

“你今年二十七歲,等你三十七歲,你聲音還這麽響亮,我就服你了。”莊點起了香煙,“這些事,是注定的,身不由己。”

“啊,是,”我做個手勢,誇張地說,“都已經注定了,五百年前月老的紅繩已經代我牽向一個女子,我再掙紮反抗也沒有用,都已經寫在天書裏了:她是一個搓麻將貼娘家的小女人,目不識丁,啊……”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旁邊有幾個女孩子“咯咯”地笑起來。

莊的眼光如凝霜般落在我臉上。我攤攤手:“莊,我只不過是想你開心而已。”

“命運是有的。”

我唯唯諾諾,只是不想再與他吵架。

“既然如此,我們豁達一點,莊,笑一笑。”姐姐們端出銀器,招呼我們喝標準的英式下午茶。女孩子們都圍上來,坐在我身邊那一位簡直明眸皓齒,動人如春天的一陣薰風,我很有點心向往之,但想到一直在等待的那一位,只好目不斜視,低頭全神貫注地喝我的牛奶紅茶。

姐夫們也來了,忙著打招呼,服侍女賓,呵,新的一年,人人都喜氣洋洋。

長途電話接通。

小姐姐喚我與父親說話。

我與爹爹談了一會兒,恭喜他,祝他新婚愉快。他叫我在農歷年的時分回家,我照例推辭,小姐姐在一旁拼命使眼色,我不忍太拂她的意,改口說:“讓我考慮考慮……”

爹的聲音很輕松,充滿生機,與以前大大不同,無論如何,這個女人令他開心,這就夠了。世界上並沒有免費的東西,凡事總要付出代價,爹爹在晚年得到一點歡愉,沒有什麽不對呢。

掛了電話,我問小姐姐,“你那媚眼,一五一十的朝你兄弟送來,沒有毛病吧?”

“你這個糊塗蛋,”她頓足道,“趁你爹還記得你的時候,不回去走走——”她咬牙切齒在我額角上一指。

“你點了我的死穴了,”我呼痛,“七七四十九日以後我就壽終正寢了。”

莊微笑地走過來,“這震中,真叫親友啼笑皆非。”

小姐姐像是遇到了知音人。“莊先生,你說一句公道話,這個弟弟,真叫我們傷透了腦筋,二十多歲了,還這麽吊兒郎當,天天彈琴寫畫,不通世事。唉,叫我們頭發都白了。”

我也嘆口氣,“什麽都賴我,等下額上有皺紋,也賴我。”

莊說:“他又貧嘴了。”

“可不是。”小姐姐拍著手說,“真說到我心坎裏去了。”

“我這叫做幽默感。”我改正他們。

莊說:“不過大家都喜歡他,你不知道他在洋妞堆那種受歡迎的勁兒呢,真叫人羨慕,於是他死命扮演那個叫柳下惠的角色,叫那些熱情如火的金發女郎恨得牙癢癢。”

小姐姐大笑,“你們哥倆倒真是一對兒。”

我說:“是呀,牛津若沒有莊國棟,那還不悶死,我自有我的打算,將來我老子煩我,不供養我,就與老莊走天涯唱相聲,怕也混得到兩餐。”

“莊先生在牛津幹啥?”小姐姐問。

我代答:“他洗廁所。”

莊莞爾:“震中打掃宿舍。”

小姐姐說:“喂,你們倆有完沒完?”可是又忍不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