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汴城雨(十一)

謝斂垂眼看她。

隔著微弱的火光,宋矜從他眼底看出一絲無奈,但稍縱即逝。謝斂松開了手,兩人間的距離再次拉開,氣氛就有些沒有來的僵持。

片刻,他說:“我的意思是,宋娘子可以信我。”

宋矜沉默不語。

謝斂既然受了阿爹的恩惠,卻又彈劾她阿爹,談何信任?

何鏤是在恐嚇逼迫她,那謝斂也有可能在欺騙她。她無聲地看了謝斂一眼,對方卻在此時,取出一方玉佩出來,放在了宋矜面前。

“這是十二年前,定婚的信物之一。”

宋矜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多年前阿爹給她的玉佩……可她以為是自己弄丟了,卻不知道,原來一直是在謝斂手中。

別的可以作假,這玉佩做不了假。

她沉默地接過來,檢查真假。

“謝大人。”宋矜嗓子有些發啞,忍住心中復雜情感,“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你。”

相反,她一點也不想信謝斂。

十幾年前她阿爹頂著重罪,救了謝斂。十幾年後,謝斂入仕,卻是踩著她阿爹阿兄的白骨來平步青雲……如果不是為了阿弟,她甚至恨謝斂恨到想要與他同歸於盡!

如果不是為了活著的人,誰受得了這樣的恥辱。

謝斂道:“不必信我,宋家後人不願見宋閣老含冤,自然能等三日。”

宋矜說:“能不能讓章次輔……”

謝斂頭一次打斷了她,說道:“不可打草驚蛇,但老師與宋閣老生前是至交,宋娘子可以不信我,卻應當信得過老師。”

宋矜沉默。

他說得對,有了阿娘的話,她確實大概能信任章永怡。

何況……她送給章永怡的證據,如今在謝斂手中。章永怡和謝斂不分彼此,她再糾結這些,倒也無用。

“好,我信你。”宋矜說。

謝斂並不意外。

相反,宋矜如今的處境,除了信任他……別無他法。

何況,眼前的女郎雖然病弱,卻已經咬牙堅持了這麽久,恐怕有一線生機,就絕不可能妥協。但能夠狠下心來信任他,恐怕也十分不安。

他開口,“宋娘子……”

“我既信謝大人,便絕不會違背自己說過的話。”

女郎擡起臉,眸子清亮。

她語調堅定,卻又帶著幾分恐懼的輕顫,咬著牙與他做承諾,“倘若有人趁我無法與大人通消息,挑撥離間,請大人也萬萬要信任我。”

謝斂微微一愣,要安慰的話便哽在喉中。

女郎彎腰,盈盈一拜。

他不由想起數日前,她在牢獄中無聲落淚的模樣。

謝斂沒有攙扶她,少女咳嗆著擡起身,蒼白的唇邊帶著幾縷血跡。但她卻彎了彎唇角,水一樣的眸子格外動人,將他的玉佩珍重地收好。

“我能等三日。”她說。

謝斂知道她付出了怎樣的決心。

原本以為,十數年不見,宋矜早就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

可如今看來,刻在骨子裏的東西,從來不會消失。

“這三日不必害怕,何鏤不會輕舉妄動。”謝斂語調溫和了些,沉吟片刻,冷淡地補了句,“若是能尋到機會,可以來見我。”

對面的女郎點了點頭,抿唇。

顯得又安靜,又聽話。

“好。”她說。

門外的守衛越來越多,謝斂沒有久留。

宋矜目送謝斂離開,四周再度陷入黑暗。她將門關上,後背抵住門坐在地上,胡思亂想了好一會兒,才覺得漸漸回過神來。

耳畔雨聲叮咚,風吹得竹影離離。

宋矜仰面閉眼。

她撇除雜念,停了一會兒雨聲,才慢慢覺得恐懼感散了一些。

出事那天,哥哥護著阿弟,悄悄拉著她說。宋家的兒郎寧可死,也絕不可能貪汙受賄,讓她和阿娘萬萬要相信他們。

阿兄和父親寧可死,也沒有認罪。

那她也不能嫁何鏤。

宋家絕對不能背這樣的罵名……可一想到牢獄中的弟弟,宋矜又覺得惶恐害怕。弟弟落在何鏤手中,若是何鏤知道了什麽,情急之下可能會對阿弟下手。

她如此思來想去,處處不安。

不過片刻,便覺得心焦力竭,累得連手指頭都擡不起來。

宋矜將下巴搭在膝蓋上,漸漸生了困意。她耳邊時不時嗡鳴幾聲,眼前發花,眼皮都掀不起來地閉眼養神,不知何時才慢慢察覺到,外間似乎在爭吵。

是她阿娘的聲音……

宋矜掙紮著提起一口氣,顫抖著打開門。

趙夫人氣喘籲籲地撲進來,一見宋矜,手中的木杖便掉落了。她歪進宋矜懷裏,卻不料宋矜比她還要虛弱,兩人在黑暗中摔作一團。

“怎麽都是濕的……”趙夫人疊聲道。

宋矜墊著自己阿娘,後知後覺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衣裳都快要濕透了。

“剛要換。”她含糊道。

宋矜想扶起阿娘,手卻抖得厲害,來擡起來的力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