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汴城雨(十二)

果不其然,京都人心惶惶。

宋矜答應了謝斂,便不再理會何鏤,她關了門,繼續在窗前沒日沒夜地作畫,權當做兩耳不聞窗外事。

但很多消息,還是不可避免地傳到她耳朵裏來。

譬如死了許多流民,謝斂縱容官兵傷人,當街擊殺了不少鬧事的人。譬如城門關閉,連皇城外都守著裏三層外三層的官兵,城內流出的水都被染紅了。

這樣駭人聽聞的消息,於普通人太過於遙遠。

卻又無比震撼。

宋矜無心細想,卻十分擔心阿弟。

從前過年時,阿弟最是頑皮,會踩著嘎吱嘎吱的雪,將噼裏啪啦的爆竹丟入冰湖裏。然後回過頭,一股腦撲入宋矜懷中,抱著她的腰笑鬧。

“阿姐,熱鬧吧?”

宋矜那時候不覺得熱鬧,會覺得有些吵。

她就會溫和地搖搖頭,由著宋閔胡鬧。但宋閔好像有些失望,他往往會更加鬧騰,惹得全家人都圍著宋矜一起笑鬧起來。

但上次在牢獄中見到的宋閔,渾身傷痕累累。

像是一只受了驚嚇的貓兒,蜷縮在濕爛的稻草中,有氣無力地做恐懼的夢。

宋矜筆尖一顫,墨汁暈透了紙背。

她仰起臉,看枝頭綠葉萌發的細柳,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貪求得太多了些。既不肯被汙蔑,又舍不得阿弟身上的風險。

蔡嬤嬤推門進來,端著枇杷水。

宋矜正要說話,就見蔡嬤嬤手中的枇杷水早潑了大半,將她衣襟都澆濕了。

她連忙起身,接過水碗。

“娘子,二太太塞進來的東西。”蔡嬤嬤松開手,手心攥著個被血浸透的平安符,直愣愣看著宋矜。

宋矜嚇得臉色慘白。

這平安符,是她親手給宋閔求的,他一向藏在衣裳裏戴著,十分寶貝。

“她們說了什麽?”

難道是何鏤知道了,她給了謝斂翻案的證據?還是說,為她父親遊街的流民,牽連了她阿弟,導致事態再次發生了變化?

“沒機會說。”蔡嬤嬤搖搖頭,“只來得及悄悄塞給我,奴婢本來不想收,但……”

宋矜就打開平安符,果然翻出一小張信紙來,上頭是二叔的筆跡。

她一目十行看完,臉色漸漸陰沉。

“娘子?”蔡嬤嬤有些焦急。

宋矜腦子也有些亂,不知道如何回答。信上的意思是,那些受過恩惠的百姓為阿爹伸冤,卻被謝斂以造反為罪名,下獄殺頭的數不盡數。

如今已經有人說,要將宋家以謀逆罪誅殺九族!

二叔一家,已經被抄了家。

這紙上也是血跡斑斑,不知道是她阿弟的血,還是二叔一家的血。宋矜匆匆看完,就著燭火燒掉,才簡要和蔡嬤嬤解釋了一句。

這張信真假不知,但謝斂鎮壓流民的罪名卻對上了。

畢竟這罪名也藏不了。

恐怕極有可能,這罪名當真成了謀逆。

“只能探一探真假了。”宋矜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如今誰也信不過,阿嬤,等會我約見何大人,你萬萬不要讓阿娘出來。”

交代完畢,宋矜坐在原地。

她摩挲袖裏謝斂還給她的玉佩,緩緩生出一股難言的恨意。

謝斂便是要利用她、哄騙她,也不該用阿爹的玉。她五歲時,途經沅水大病一場,阿爹將自己玉佩配戴在她身上,希望用自己來為她擋災。

那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她病得記不得了。

但謝斂能得到阿爹的玉,可見阿爹對他何其信任和看好。

他背叛了阿爹,又來騙她。

“想通了?”何鏤竟來得這樣快。

宋矜說:“我不敢如此輕易做決定,但何大人,聽聞如今的事態已經到了……即便如此,我現在答應,也還來得及嗎?”

何鏤搖頭,有些輕蔑:“你不懂。”

宋矜等的就是“不懂”之處,懵然瞧著他。

時下好清雅,眼前的女郎不僅清雅冷清,更添了幾分風骨。就是何鏤,對上這樣一個女郎,也很難徹底將她試做無知之人。

何況,她此時隱隱示弱。

何鏤很清楚,宋矜已經到了絕境,明顯是要答應了。

“陛下年少,全賴太後娘娘垂簾聽政,這些年大驪才一片海晏河清。”他也不再隱瞞些沒必要的東西,攤開了說服她,“你以為,誰一句話就能讓這樣大的案子,三日內必須結清了?”

果然,對面的少女臉色慘白。

她漂亮的眸底滿是驚訝,紛飛思緒混雜,眼底透出盈盈的光彩。

“趙掌印的意思,也是太後娘娘的意思?”女郎輕聲。

何鏤沒反駁。

他沉默打量眼前的女郎,傳聞中的病癆鬼、鄉野村婦,眼波明滅間十分靈動。她蹙眉思索,十分專注,片刻後驀然擡頭。

“竟是太後寬宥。”她似有感動。

何鏤猝然低笑了聲。

原以為她會執著於,皇陵案中銀錢的缺口,流向了何處與她父親的清白與否。但她既然不提,應當是終於明白過來,重要的不是真相與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