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汴城雨(十)
何鏤喝了口冷茶。
他隨手丟開粗陶杯子,支起胳膊,沉沉陰影投射下來,“宋娘子,你對誰都這副怯生生的模樣麽?”他嗤笑一聲,“鄉下的村婦,都不如你這般扭捏。”
宋矜無視掉他話裏的嘲諷,匆匆問:“為何三日內要結案?”
“這與你無關。”何鏤直接打斷她,居高臨下,“這樁婚事,只要你應下來,你阿弟自然不會有事。”
宋矜心口冰涼一片。
她原本以為,這樁案件,哪怕就是再潦草……也是一直拖,拖到不了了之。
卻沒有料到,朝廷不僅根本不想查,還想要以最快的速度結案。這盆臟水,要在熱度最高時,直接潑在她阿爹頭上。
只要此時結案,此後想要翻案千難萬難……
絕不可以如此!
“何大人……”她有些失神。
“沅娘,”何鏤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拖拽來,“你在想誰?章次輔……還是謝斂,你盼著他們幫你,不如求一求我。”
他衣衫華貴濕冷,陰鷙的眸光閃爍不定,猶如威武的惡羅刹。只要動一動手指,就能輕而易舉殺了她。
宋矜被拽得一踉蹌,險些撲入何鏤懷裏,僵著脖子後仰起半張臉。
她驚呼一聲,腿也被凳子砸傷。
屋內哐啷響,燈火也被嚇得一跳,屋內的光線刹那間暗下去。宋矜半跪在凳子上,何鏤身上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厚重的呼吸如鈍刀子般刮在她後頸處。
宋矜心口狂跳,“這案子胡亂定下,何大人就不怕日後翻案……”
話還沒被說完,她的喉嚨就被扼住。
身體失去掌控,宋矜以屈辱的姿勢擡起臉。
何鏤眼底嘲諷滿滿,“翻案?”指腹危險地摩挲咽喉,諷刺低笑,慢條斯理地說著,“你們宋家死了個幹凈,誰為你翻案?難道誰也想如你宋家一般,死個幹凈不成?”
每一個死字,都如一把刀紮入宋矜心口。
如何鏤所說,沒有人敢伸出援手。她和阿娘無數次扯下臉面,求了不少人,受了不少白眼,卻只換來一句難道想讓他們也和宋家一般,死個幹凈不成?
宋矜默不作聲。
門被何鏤的人守住了,謝斂的名帖雖然交給了蔡嬤嬤,卻不知道蔡嬤嬤能不能找到機會出去。就算是能夠出去,章永怡卻未必會伸出援手。
但無論如何……
她擡起臉,輕聲道:“我如何確信,大人當真會保住我阿弟?”
語氣似乎是哀求,卻更像是和他對峙。
何鏤猝不及防,心口被撞了一下。
對面女郎本就生得纖弱破碎,眼底含著淚水,就如一支含露的虞美人。何鏤心頭升起一縷火氣,煩躁地收緊了手,卻被她因此滑落的淚水燙到。
他幾乎本能松開了手,再度發怒。
“宋家敗落,但名聲猶在。”少女咳得肩膀顫抖,單薄細長的脖頸壓低,嗆出的眼淚撲簌順著面龐滑落,“要是我阿弟也死了,旁人只會覺得大人落井下石,而不是我們背靠著趙掌印……”
她一氣呵成說完,咳出大口大口殷紅的血。
何鏤怒得發悶。
宋矜非常聰明,她說得就是關竅。
貪汙的人根本不是宋敬衍,但宋敬衍是最合適的替死鬼。無法調查,只能蓋棺定論……但宋敬衍早些年風評太好,倉促定了罪,恐怕有人要鬧著平反。
可他上頭那位卻等不了了。
那折中的辦法,就是將宋敬衍“拉入”趙寶一黨,讓他當個“惡人”。
左右趙寶這些年,背的鍋夠多,又有上頭那位罩著。趙寶保了宋家唯一的後人,旁人自然會覺得,宋敬衍手上不幹凈……也就不會有人相信她阿爹的清白。
——怎麽相信?那可是趙寶閹黨同夥。
“你倒是聰明。”何鏤冷笑。
對面的少女抿唇不語,烏發散亂地滑落,襯得她臉色極其蒼白。何鏤心中生出別樣的念頭,幾乎是下意識,伸手想要攫起她的下頜。
喉間一涼,她袖底的銀簪猝然刺出。
她整個人蒼白得沒有色彩,眼裏卻如同跳躍著野火,尤為激烈。
“離我遠點。”宋矜說。
何鏤沉著臉。
她討厭他的眼神毫不遮掩,像是在看什麽臟東西。哪怕是親手彈劾她父親的謝斂,宋矜都不是這樣的眼神,卻偏偏這樣嫌惡他。
何鏤陰沉沉地看著宋矜。
片晌,他嗤笑起來,握緊腰間刀鞘,站了起來,“怎麽?你……”
這句話還沒說完,門就被拍響。
“大人,章次輔的人來了一趟,要見……見宋娘子。”對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歸於沉默。
宋矜倉促擡起臉。
謝斂沒有來,但章永怡的人來了。比起謝斂,自然是章永怡來得更靠譜一些,但章永怡如今的實權不如謝斂,若是何鏤發了瘋,未必鎮得住何鏤。